他这一生注定只能为了一个人奔波,
而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周余不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总是下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砸到人的脸上,有时竟能硬生生地砸出一片红印。于他而言,夏天从来只是倒霉的代名词。
但就是在那样倒霉的夏天,在那样下着大暴雨的夏天,周余捡到了宋笙。
2005年以前,周余的记忆里没有太多关于爱的画面,因为他的家里总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争吵和谩骂。
周海成和李曼总是因为各种小事吵架,而吵到最后他们总是指着周余的鼻子骂,骂他是畜生,骂他是扫把星。
他们争吵着要离婚,但没有一个人说要带周余走。
最终周余拿着一把雨伞离开了家。
山城很大,那时的周余只有十二岁,倾盆而下的暴雨恨不得将周余砸进地底,他拿着伞在外面转了许久,最终一个人来到了江边。
暴雨冲刷地面,腾起的云烟快要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住。周余想,如果这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他一个人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拽住他的衣角说:“你别死。”
周余转过身,映在他瞳孔里的是六岁的宋笙。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袖子因为太长而拖到地面上,头发被雨水淋湿,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她甚至光着脚,脚趾被划破了也全然不知。
她的眸子倒是极为明亮,即使周围雨汽蒸腾,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她在认真地要他活下来。
那天的宋笙,周余能记一辈子。
他问她从哪里来,家在哪里,她说她没有家了。
她不哭也不闹,更非父母眼中听不懂人话的幼稚小孩,怎么会没有家呢?
过了一会儿,她拉着周余的衣角,问:“我能跟你回家吗?”
周余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了那句“能”,他甚至都不能保证会有地方收留他们,可他还是带着宋笙一起离开了。
山城的道路总是七扭八拐,走了一段时间,宋笙累了,周余就背她。
十二岁的周余瘦骨嶙峋,骨头硌得宋笙生疼,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在脚下翻涌,周余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
他决定要在山城这片土地上扎根,肆意生长,拼死也要开出一朵花来。
好在上天没有把他赶上绝路,他们在巷子里找到了一栋年久失修的破楼房。
虽然铁门看起来摇摇欲坠,整栋楼也不过四五户人家,还都是些没来得及搬走的老人,但这里已经算是一个能庇护二人的地方了。
周余挑了一间没人要的地下室,带着宋笙住了进去。
墙壁上都是霉点,房间里弥漫着巨大的霉味,呛得宋笙捂住嘴巴,周余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让宋笙坐下,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收拾房间,洗衣做饭。
没人知道那些年,他们俩是如何熬过来的,但周余的确带着宋笙一起生活了十二年。
十八岁,宋笙考上了医科大学。
她穿着粉色吊带裙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周余的时候,周余只慌乱地瞟了一眼便赶快别过脸去。
就是那一天,周余忽然意识到宋笙已经长大了。
那年,宋笙许了一个生日愿望,她要带着周余离开山城。
宋笙的大学在首都,要坐一天的高铁才能到。
每次宋笙上学,周余都会送她去。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周余站在宋笙身边看向窗外的时候,宋笙也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按照周余能站十二个小时的定力,他当兵大概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从他决定带宋笙回家开始,他的选择就已经确定了。
他这一生注定只能为了一个人奔波,而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从2017年开始,周余比以前更拼命地赚钱,那时外卖刚兴起没几年,周余买了辆电动车,开始没日没夜地跑外卖。
春秋还好,夏天太热,一天跑下来浑身都湿透,若是碰到暴雨天,他常常会摔得鼻青脸肿。
相比之下,冬天是最难熬的,凌晨他便要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能稍微轻松一些,手指常常冻得发红肿胀,十块钱五双的手套够他戴一整个冬天的。
那时山城的巷子里,好多人都能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每次吃饭只点最便宜的小面,还要拼命加辣。
也是那一年,周余存了八万块,足够负担宋笙大学四年的生活。
2018年寒假,周余去北京接宋笙回家,他穿着早已过时的外套,远远地站在学校对面。
宋笙出落得更加漂亮了,她穿着粉色大衣,围着白色的毛绒围巾,和她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
男生要帮她提东西,宋笙指了指对面的周余。
晚上,他们坐车回山城,一路上宋笙都在问周余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但周余只是简单地回应两句。宋笙看得出来周余不开心。
她挽住周余的胳膊,说:“周余,你笑一笑吧。”
周余想笑给她看,但他笑不出来,最终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别过脸去。
宋笙说:“周余,我想谈恋爱。”
周余像是被针猛地刺了一下,他把胳膊从宋笙怀里抽了出来,不过片刻,他说:“钱不够跟我说。”
一整个寒假,周余都在忙着送外卖,直到过年,周余才得空在家歇了一天。
除夕夜,周余陪宋笙买了烟花,楼下满地积雪,宋笙在雪地里放烟花,而周余站在一旁,抽了一整包烟。
吃饭的时候,宋笙说她是想谈恋爱了,但是北京没有她喜欢的人。
她说北京遍地珍馐,她不会在那里扎根,她要回来,回到这个总爱下暴雨的山城,她的爱人也一定会在这里。
那天,周余抽烟的手都在抖,打火机的火怎么都打不着。
他像是放弃抵抗般,说道:“恋爱顺利。”
那一晚,宋笙赌气,大年初二就回了北京。
学校没开门,她只能暂住酒店,是周余赶来替她付了两个星期的酒店费,又转身离开。
两个星期,三千块钱,周余付钱的时候眼都不眨。
冷战了很久,最终是宋笙先给周余打了电话。
“开春了,这边暖和了,你那里呢?”
“这边也是。”
“家里的猫还好吗?”
“好。”
“猫想我吗?”
“想。”
“那你呢?”
“我……来单子了,先挂了。”
那天,周余破天荒地买了一瓶酒,请了半天假。
他看着桌子上堆叠成山的药盒,看着镜子里瘦骨嶙峋的自己,他把药扔了满地,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一下午。
他身体不好,小的时候就总发烧生病,捡到宋笙后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就算最难熬的那几年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他一直以为上天终于决定帮帮他了。
但偏偏在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偏偏在宋笙快要毕业,偏偏在他攒够了钱快要换一个大房子的时候,他生病了。
一开始他只是吃不下饭,后来是一吃就吐。
他忍了很久才敢去医院,去医院前甚至去寺庙里虔诚地拜了佛,可惜他从不是神明偏爱的那一个。
经诊断,周余得的是胃癌。
结果出来那天,山城又下了场暴雨,一米八三的周余蹲在医院外面的角落里,远看就像一只小猫。
不过这些事宋笙都不知道,因为周余藏得很好。
那时,宋笙回来都要给周余带好多补品,她总觉得周余是太累了才会变得那么消瘦。
宋笙单纯地想着,只要周余多吃点,再吃好点,总会胖起来的。
2021年,宋笙大学毕业,回山城当了一名医生。
那时,她才发现周余不对劲——他瘦得吓人,脸色也白得吓人。
她在衣柜里找到了成箱成箱的药,但她没有戳穿周余,只是吃饭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告诉周余:“我要和你结婚。”
那天,周余嘴里的饭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他跑去卫生间猛地吐了一口血。
接着,他拽起还在吃饭的宋笙,一把将她关进房间。
宋笙使劲拍门,把手都拍得通红,但周余仍一声不吭,绝不开门。
周余带着一箱药,连夜逃离了山城。
之后的一年,宋笙再也没有联系上周余。
她知道他在躲着她,她从小就聪明,谁想丢掉她,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任凭她怎么找,周余都不曾出现。
2023年,宋笙说自己要结婚了。
她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都放出了消息,科技那么发达,她想她总能找到他的。
宋笙结婚那天,山城又下了场暴雨。
宋笙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教堂,等待着爱人的降临。
那一天,狂风暴雨里,周余揣着数百封情书赶回山城。
可他快死了,他惊觉不该这样。
最终他来到二人第一次相遇的江边,一个人坐在桥下,烧了情书,关上手机,回到了医院。
他对她的爱并不逊色于任何人,他在荆棘丛里用血浇灌出一朵娇嫩的花,可惜那数百封情书除了江水和火焰,再也没被读过。
过了很久,久到宋笙快要坚持不住离开山城的时候,有人给了她回信。
2030年,山城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宋笙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云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她有些困,迷糊间,她听见有人喊:“宋笙,我能跟你回家吗?”
她抬头,看见的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双眼。
她想,山城确实喜欢下暴雨。
不过现在,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