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前在美国时,我就听到过乐手努托的消息。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想要回来。我离开铁路工程队,一站又一站来到加利福尼亚。我看着太阳底下绵延的山丘说:“我到家了。”美国的尽头也是大海,而这一次不必再登船离开了。就这样我留在了松林和葡萄园间。“看到我手里拿着锄头,”我说,“家乡的人一定会笑。”但在加利福尼亚不用锄地,更像是做园丁。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些皮埃蒙特人,这让我很厌烦,我穿越大半个世界,难道是为了看到和我一样的人吗?而他们也不拿正眼看我,这不值当。我不种地了,去奥克兰当送奶工,晚上,在海湾对面可以看到旧金山的街灯。我最后去了旧金山,挨了一个月饿,从监狱里出来时,我甚至嫉妒那些中国人。这时我想,穿过整个世界是不是值得,无论见到谁。我又回到山丘上。

我在山丘上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找了个姑娘,但自从我们一起工作之后,我却不喜欢她了。那是苦栎树路的一家小饭馆,她坚持来门口接我,后来成了店里的收银员。后来她整天在收银台后面看着我,我用猪油煎东西,给杯子斟满酒水饮料。晚上我从店里出来,她穿着高跟鞋,在沥青路上小跑着赶上我,挽起我的胳膊。她希望我们能搭辆顺风车,一起下到海边,去电影院看电影。我们刚从饭馆的灯光里出来,头顶上只有星光,还有蟋蟀和青蛙的喧嚣。我渴望把她带到野地里,在苹果树下、小树林或山坡上矮矮的青草上,把她推倒在那片草地上,赋予星光下喧嚣的虫鸣意义。但她一点儿也不情愿,会像一般女人那样尖叫,要求去另一家酒馆。我们在奥克兰的一条巷子里有个房间,她想喝了酒再接受我的爱抚。

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听人讲到努托。那是一个从布比奥镇来的人。在他开口之前,我就从他的身材和步伐看出来了。他拉着一卡车木材,外面的人给车加油时,他要了杯啤酒。

“可能一瓶更好。”我用方言说,咬字很重。

他的眼睛笑了,看看我,我们说了一晚上话,直到外面汽车喇叭声不停响起来。诺拉在收银台伸长了耳朵在听,她有些不安,但她从来没有去过亚历山德里亚地区,听不懂我们说什么。我甚至给这位朋友倒了杯禁售的威士忌,他告诉我,他在家乡就做过司机,说了跑过的镇子,以及他为什么会来美国。“要是我知道这里喝这玩意儿……不好说,喝了的确会热乎起来,但就没有佐餐的葡萄酒……”

“什么都没有,”我对他说,“就像在月亮上一样。”

诺拉生气了,整理着头发,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打开收音机放舞曲。我朋友耸耸肩,在吧台上俯下身子,指着背后问:“你喜欢这些女人?”

我用抹布擦着吧台。“不喜欢也是我们的问题,”我说,“这是她们的国家。”

他不说话了,听着收音机。虽然有音乐,我依然能听到青蛙的叫声。诺拉挺着胸,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朋友的后背。

“就像这音乐,”他说,“能跟我们的比吗?他们根本就不会演奏……”

这时他告诉我,前一年在尼扎举行的演奏比赛,所有村镇的乐队都来了:科尔泰米利亚、圣马尔扎诺、卡内利、内伊韦。乐手一直在演奏,人们都跳不动舞了,赛马不得不推迟举行,本堂神父也在听舞曲,人们喝酒只是为了打起精神。半夜了,乐队还在演奏,最后内伊韦镇的提贝里奥赢了,可是当时争议很大,有人跑了,还有酒瓶砸在头上。在他看来,应该是萨尔托的努托赢……

“努托?我认识他。”

这位朋友告诉我努托是谁,干了什么。他说在当天夜里,为了让那帮不知好坏的人看看,努托在大路上演奏,一直到了卡拉芒德拉纳才停下。在月光下,他一直骑自行车跟着乐队听,他们演奏得特别好,就连屋子里正睡着觉的女人都从床上跳下来给他们拍手。这时乐队停下来,开始演奏另一首曲子。努托在乐队当中,用单簧管带领着所有人。

诺拉喊我去让车喇叭停下来。我给我的朋友又倒了一杯酒,问他什么时候回布比奥。

“明天都行,”他说,“如果可以的话。”

那个夜晚,在回奥克兰之前,我到草地上抽了一支烟。我远离车来车往的大路,坐在一片下面空荡荡的悬崖上。那天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繁星,青蛙和蟋蟀的叫声很喧闹。那天夜里,即使诺拉愿意让我推倒在草地上,我也觉得不够,青蛙不会停止鸣叫。即使汽车下坡加速冲下来,即使美国结束于那条路的尽头,结束于海岸上灯火通明的城市,这些都不够。在黑暗中,在花园和松林的气息中,我明白那些星星不属于我,它们就像诺拉和那些顾客一样让我害怕。猪油煎鸡蛋,不错的薪水,像西瓜一样大的橙子,这些什么也不是,就像那些蟋蟀和青蛙。来到这里值得吗?我还能去哪里?跳海吗?

这时我知道为什么在一辆汽车里,在一个房间里或在巷子的深处,时不时会发现一个被勒死的姑娘。是不是他们——这里的人也想扑倒在草地上,和那些青蛙息息相通,成为一小片地的主人,真正睡在那里,没有恐惧?虽然这个国家很大,所有人都有份,有女人、土地和金钱。可是没人会满足,没有人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停下来,而乡村、葡萄园就像是公共花园,还有那些花坛,像车站的花坛一样虚假,要么就是荒芜的土地,焚烧过的土地,废铁堆积成山。这不是一个让人听天由命的地方,你可以低下头对别人说“无论多糟糕,大家是认识我的。无论如何,大家都会让我活下去”的国家,这是让人害怕的地方,他们之间也相互不认识。穿过那些山时,在每一个拐弯处你会明白,没有任何人在那里停下来过,没有任何人用手触摸过那里。所以人们会把酒鬼痛打一顿,把他带到山里,就像那是个死人。这里不光有醉汉,还有坏女人。可能某一天,一个男人为了抚摸一具身体,为了让人知道自己是谁,他会掐死女人,在她睡觉时朝她开枪,用扳手打破她的头。

诺拉在大路上叫我,说想去城里,她的声音远远听起来像是蟋蟀。我想,她如果知道我的想法会怎样,我忍不住笑了。可是这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说了也没用。某天早上,她可能就再也看不见我了,事情就是这样。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在最后一片海岸上,我感觉够了。我开始想重新翻越那些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