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01:洛阳烟雨少年气

永嘉元年,六月,洛阳的雨来的有些急。

祖阳坐在檐下门槛上,双手托腮,静静看着小院落雨。

十七岁的少年郎眉眼俊秀,只是身体瘦弱脸色惨白,好像大病初愈。

模样娇俏的小婢女慌张寻来,跪坐在地,将宽袖罗衫披在他的肩上,低声嗔怪:“公子怎又偷偷出了屋?若染了风寒……”

祖阳无动于衷,依旧出神道:“你说,若你重活了一次,最想做什么?”

女婢抿着嘴,将罗衫用绢带系紧,继续道:“家主可是要责罚婉儿的。请公子可怜,快回屋歇养吧。”

祖阳转头看着她,微笑宽慰:“仲父处,自有我去分说。”显然,他并未妥协,依旧坐在原地等着她的答案。

婉儿眸光闪动显得无奈,总觉得公子似换了个人。高热苏醒后,他在很多事上都显得极有主见,不再似先前那般好说话了。

低头想了想,她眼神落寞:“婢子会劝阻阿翁,让他别来洛阳。那样或许阿翁就不会战死,弟弟不会饿死,娘亲也不会被关中兵掳去……”

门槛前垒着石板,石板侧长着青苔。雨滴依次砸中屋瓦、石板和青苔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汇集而成韵律。

在韵律的间隙中,祖阳轻轻叹了口气。

西晋末年啊,战乱和饥荒都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五胡乱世,南北相隔,更加可怕的世道还有整整三百个春秋。

司马家的孝子贤孙一个个死球了事,安详的躺进棺材板。门阀世家们拍拍屁股走人,自诩“衣冠南渡”。

结果,整个华夏被丢进了无间炼狱,亿兆黎庶替他们这群鸟人承担了后果。

真特么操蛋。

或许,这就是自己重活一世的任务?

混一南北,再造太平……呵,老天爷倒真是看得起我。

而今,刘渊率五部匈奴高举大旗,成了天下反晋的领袖。王弥纵横青徐,汲桑火烧邺城,那位奴隶出身的石勒正与晋军名将苟晞对峙于平原,大小打了几十仗,竟是互有胜负。

地走人面兽,风吹鬼面花。锁妖塔早就倒了,创业大环境真的很差。

见祖阳出神许久,婉儿有些无措,担心是不是自己透出的忧郁让祖阳不快。她小声问道:“那,公子想做什么?”

“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

“啊?”

伸出右手在檐下接了一捧水,少年看着烟雨蒙蒙的天空笃定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不能去南边啊,做好准备,要到敌人后方去。”

身旁少女歪着脑袋,一脸懵懂。

下午,书房榻上。

祖阳按着竹简拧着眉头,看着墨黑色的药汤一口口灌进自己嘴里,眼神狰狞。

狠狠打了个激灵,这煮袜子一样的味道让祖阳不自觉联想起豆汁来。而此时祖阳的难吃排行榜上,豆汁已很荣幸的掉了一个名次。

“病已快好了,剩下的药材先储着吧,今后还有大用。”说完,祖阳重又低头看向竹简,那是《孙子兵法》的《军形篇》。

“诺~”

看公子的模样确实精神磊落,婉儿的心情很好,露着酒窝脆生生应了。她笑着用绢帕替他擦了嘴角,收拾好药碗准备出门。

祖家很大,三代亲眷都住在洛阳郊外人丁兴旺。祖家的第六房却很小,只有公子和婉儿。

这个小家在乱世里遮风挡雨,还让她衣食无忧,婉儿很知足也很知恩。

她想着明日向四房讨条鱼,给公子烹个汤补补身子,再去大房那讨些林擒回来,公子已不止一次说了想吃水果。

结果刚到门口,却恰有人要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一见那人面像,婉儿唬得赶忙跪倒。

“见过三郎主,奴婢该死。”

“贱婢,瞎了眼么?”

来人是祖阳的三叔祖约,一身大袖绢衫腰间系着孝带。

刚刚愣头愣脑进屋差点撞到旁人,自己却吓了一跳。他此时看着婉儿一脸憎恶,想着该怎么处置。

祖家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范阳大族,家中规矩其实蛮多的。

冲撞主人这种事可大可小,关键看冲撞的是谁。若是二叔祖逖、四叔祖纳,大多会一笑置之。

偏是这位三叔祖约最爱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这几年,他房中女婢、仆役已被杖毙了八人。

饶是兄长祖逖屡屡训诫,可他仍旧我行我素。祖家的奴仆们大多畏他如虎。

婉儿紧张得发抖,只是跪地低头。

榻上的祖阳笑着爬了下来,对祖约行了子侄礼:“叔父怎没派个小厮?劳驾叔父亲探,小侄之罪也。

“婉儿且去吧,叔父何等高贵之人,岂会与你这等小女子计较?往后当心些,莫在这误了我叔侄交谈。”

婉儿匆忙应了,只觉得腿软。她不敢多瞧祖约脸色,小心翼翼出了门。

被祖阳一说,祖约倒也不好发作只是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榻前,没去坐,远远地挤出个笑脸。

“前些日子听闻贤侄高热昏厥,我可是难过的紧,忙前忙后是日夜为贤侄祈福啊。

“好在,我那六弟贤伉俪许是在天有灵,保佑贤侄扛了过来。贤侄此时当真好些了?”

“已是恢复许多,多谢叔父挂怀。侄儿体弱,给家里添麻烦了。”

祖阳说着话同样挤出个笑脸,言辞恳切,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则是前两日婉儿说过的话。

他病后郎中是四叔自洛阳城中延请的,诊药费则是二叔付的,大伯已故、五叔在外地为官,这两房却也遣人来问了寒暖。整个家里唯独不见三叔的踪影。

“祖财阮屐”这位三叔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

条件反射似的,三叔的风评和一系列故事被翻检而出,祖阳开始推测他的来意,也迅速在心里盘出应对的预案。

时间再怎么仓促也要做好准备,这几乎已成了祖阳的本能。

祖约捋着胡须,嘴角扯了扯,貌似欣慰道:“既如此,也不枉我一番心意。这病去如抽丝,今后贤侄还得好好将养,切莫反复。呵,今日来是有件事说与贤侄知晓。

“洛水北畔那十顷田地,前岁张方作乱时便已荒废,实是可惜。我与二哥商议,家中田产是该重新耕种起来,这世道不靖,该多储些粮食……”

果然。

祖阳只思忖片刻便作礼道:“多谢叔父帮忙筹计,谆谆教诲铭感五内,侄儿择日便去安排,招募些流民耕种。”

祖约愣了愣,连忙摆手道:“诶!刚说贤侄需要将养,怎还能去劳累这些俗务。我的意思是,由三房……”

“叔父!”祖阳忽然红了眼圈,哽咽道:“我父母早丧,全赖诸叔伯照拂,今次病重又劳叔父日夜祈祷来回忙碌。小侄已是愧疚万分,不知如何报答……”

祖约连忙打断道:“一家人不说两家……”

“此事,还请叔父万万莫再多言,就让小侄做些事吧!叔父乃是治国大才,若是再屈尊替小侄劳心这些繁杂庶务,小侄还有何面目做人?不若寻个绳索缢死,寻杯鸩酒醉死,免得世人都来戳我与故双亲的脊梁骨。”

祖阳说着便重重低下头去,有水滴在地上绽开。

祖约嘴角抽搐,可一肚子话头全被憋了回去。最后他伸着手指点点祖阳,撂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去。

“我且让你仲父来劝!真是个迂腐小子!”

门外,随从撑着硕大的伞挡在了祖约头顶,自己披着蓑肩站在雨幕中跟随离开。这场雨显然是要过夜的。

抬起头,祖阳舔了舔嘴角。他将婉儿喊了过来,问道:“洛水北畔的十顷地是我的吧?”

婉儿点头道:“是,前岁时佃户有的跑掉不见踪影,有的被张方捉了,一直便荒弃下来。”

被食人魔捉了,那下场大概不会太好。

祖阳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之前的祖阳早早去了双亲,在家中一直都是个温吞性子,迂腐、怯懦、耳根子软,对事务也不善打理。

他父亲生前曾任偃师县丞,八品官,病故前也曾留下不少家底。

可三叔丁忧回家后,一番忽悠,少年就把家中财货交了出去,每月只固定领些谷物花销。

现在眼看少年病重,想必是三叔想来吃绝户了……

到北方去得有兵、得有权、得有钱。前两项得从长计议,钱这一项却是该从眼前抓起。

晋末的十顷田,若是换算到新世纪,可是足足三十多公顷近五百亩。

这是一笔重要财产,他不会轻易给出去。除非,能兑换到他想要的资源。

先得把地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