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稳重

朱翊钧终究还是看到了张居正嘴角略微抽搐的样子。

虽然张居正不再提什么辞职的事情,但也很显然,朱翊钧的这番操作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既是一个好事,又是一个棘手的事情。”

张居正心里面很清楚这件事情的利弊。

陛下虽仍信重于他,然经此冯保一案,怕是.....难免对他生了几分警惕。

而且,朝中那些攻讦之声,绝不会就此平息.....接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怕是要再罢黜、贬斥不少言官,才能震慑朝堂了。

张居正想到此处,只觉一阵心累。

就在张居正暗自发愁时,御座上的朱翊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又是一转:“先生,如今既已厘定相位,我朝诸多制度也该随之变动。朕以为,有些沿袭日久的规矩,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陛下圣明,不知.....所指何事?”张居正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

“莫非是指之前提及的新设衙门之事?”

“正是。”朱翊钧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新设衙门是一桩,但朕以为,更需变革的,是那风闻奏事。”

“什么?!”饶是张居正久历宦海,也不禁骇然抬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朕看今日这些奏疏,”朱翊钧语气平淡,“多是捕风捉影,挟私攻讦!朝廷大事,岂能凭此风闻便掀起滔天巨浪?朕意,日后凡有弹劾,必凭实证,被劾者亦当有当堂对质之机!”

“若查明确系诬告,那上本弹劾之人,亦当一体领罪,以儆效尤!如此,方能杜绝攻讦,使朝臣专心政务!”

言官言事乃是祖制,当然祖制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大明朝变革的祖制太多了。

这不过是一个说辞,皇帝真要改变,又有他这个首相推动,什么祖制也不管用。

可问题是言官制度的核心在于制衡,制衡六科和六部。

这才是这项制度在过去两百年内没有变动的重要原因。

满朝文武乃至历代皇帝不是不知道言官风闻奏事的危害。

但风闻奏事的精髓就在于可以制衡六部和内阁。

贸然废除言官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是人主的大忌。

故而张居正这些年只是少任命六科道官。

减少其掣肘。

但从未想过废除风闻奏事的权力。

这是两码事。

“陛下,阻塞言路乃.....”

张居正像模像样的劝了一句。

“朕志决矣。”

朱翊钧态度很坚决,“而且推行新政最忌讳舆论影响。”

“此举有利新政推广。”

此言一出,张居正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这件事情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之所以开口是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对他太好了点。

以至于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前的自己对皇帝是不是过于严苛。

言官的风闻奏事是皇帝重要的消息来源,关乎到权力的稳固,不能轻易废除。

皇帝能如此,对他得有多信任?

张居正暗自决定等到新政推广成功,便请求皇帝回复言官的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自然明白言官的风闻奏事对于权力的制衡作用。

但他不在乎,一个是张居正活不了多久,后续的申时行等人并不强势,对于皇帝的要求都是想办法满足,如果太过分,才会弱弱的反抗。

其次是他有满清的答案可以抄。

历史上风闻奏事也被满清废除了。

后来九龙夺嫡,康熙发现自己耳目所获得消息太少,开始提倡和鼓励言官言事。

可满清已经把百官搞怕了,都在敷衍了事,不敢直言。

但满清的雍正有大智慧,用密折制度代替言官的风闻奏事。

这样就不会闹得满朝皆知,动不动就开始舆论哗然。

百官也开始敢于言事。

明朝也是有密折制度的,但是和满清不同,有密折的权力的人很少。

这件事情他完全不用和张居正商量就可以做到。

因为给皇帝递送密折,只需要皇帝点头就行。

不需要内阁同意。

“先生,衙门的事情也该上奏了,还有建州的事情。”

朱翊钧最后提点了张居正一句。

“陛下隆恩,老臣铭感五内。既蒙陛下信重,老臣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连忙道,“关于新设衙门及建州事宜,老臣今日回阁之后,便即刻草拟奏疏,尽快呈送御览。”

他终究不想回家养老。

既然皇帝还信任他,那么他自然愿意继续在大明朝发挥余热。

那么这两件事情也不好继续拖着了。

而且皇帝今日的表态的确让他暖心,他也不愿意再忤逆皇帝。

等到张居正走后,朱翊钧对陈矩道:“去吧,游七的事情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少一件事情也蛮好。”

“臣遵旨!”陈矩如蒙大赦,心中暗松一口气,连忙再次叩首,不敢再有片刻停留,恭敬地退出了乾清宫。

下午阳光正亮,可陈矩只觉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发誓自己以后行事,定要万分谨慎!

只是....陛下这心思,真是愈发深不可测了。

“皇爷,陈矩终究是一片好意,若此事被外朝知道.....”

“有损圣德啊!”

孙德秀在陈矩走后还是开口为陈矩说了一句好话。

“我知道,大伴。”

朱翊钧不是不理解,皇帝派人暗杀某人这件事情传出去的确骇人听闻了点。

对于威望是严重打击。

这和皇帝动用厂卫殴打大臣是两回事。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冒出这等想法。

.......

张居正除了宫门立刻雷厉风行了起来。

张居正自宫中出来,一扫之前的疲惫与忧虑,整个人仿佛又恢复了往昔那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首辅气度。

他回到文渊阁,立刻召集属官,亲自挥毫泼墨,一连草拟了三份重要奏折:

其一,正式奏请设立总理军机、邦交事务之新衙门,并详述其职权范围、建制构想。

其二,痛陈建州女真近年来日益骄横,隐成边患,力主当效仿成化犁庭扫穴之故事,发大军征讨,永绝后患。

其三,是附和了陛下之意,上奏直指当前科道‘风闻言事’之积弊,认为此风助长捕风捉影、挟私攻讦,不利于朝政安稳、新法推行,恳请天子予以“厘正”,明定弹劾规矩,需凭实证,并追究诬告者之责!

处理完奏折,他又另取素笺,亲笔给远在蓟镇的总兵戚继光写了一封密信,信中除了问候,隐晦地提及了朝局变动与建州之事,示意其早作准备。

信末,还特意提及并感谢了戚继光早年曾荐往他府中的几名得力家丁护卫。

张居正这一系列迅捷而果决的动作,立刻让时刻关注着他的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大感意外。

尤其是张四维,他明明感觉到,张居正从宫中出来之前,内心依旧是忐忑不安、如履薄冰。

可为何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不仅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反而主动提出了征伐建州、改革言路这等大事?!

“陛下.....竟对他信重至此吗?!”

张四维坐在府中,手捻须髯,眼中是真的流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嫉羡。

“此等信任,几乎可比昔日世宗皇帝对张璁、对严嵩之倚重了!那已非寻常君臣,近乎知己故交!”

“能得君主如此信赖,放手施为,这不正是为人臣者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么?!”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按捺住心中的波澜,决定再观望一番,暂缓原先的计划。

“或许可以先去探探太岳的口风?”

此刻的张居正,在送出奏折与书信之后,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陛下既不追究游七,又与我同心变革言路,可见我圣眷未衰,信任依旧!如此,那些宵小之辈的攻讦,不过是蚍蜉撼树!”

他相信,只要这几份奏折得到陛下的朱批允准,那么之前因冯保案而起的风波,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之后,便是他继续大展拳脚,推行新政,开创盛世之时!

“太岳,眼下暗流涌动,你得尽快想办法。”

一旁的张四维已经平复好了心情,开始关心起张居正。

“不必着急,此事已经平息,我等只需静待。”

张居正颔首,果然,没过多久,乾清宫中便派天使传出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业,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以吏治清明、朝纲整肃为念。近者,司礼监太监冯保恃宠弄权,贪渎营私,蠹国害民,罪迹昭著。今既伏法,其赃私之巨,实骇听闻。朕深惟政本之重,不可不严加查究,以正法纪而儆效尤。

然朝廷政务繁巨,非股肱重臣不足以担此重任。内阁首辅张居正,忠勤体国,夙著勋劳,朕素所倚信。兹特命张居正总领冯保一案,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详查其赃款来路,并究劾内外官员交通贿赂情弊。务须秉公持正,毋枉毋纵,使贪墨者无所遁形,廉洁者得以自明。

朕惟尔文武群臣,皆受国恩,当共体朕心,戮力协辅张卿,涤瑕荡秽,以成中兴之治。倘有暗中徇私隐护、或故意阻挠查办者,即以同罪论处,决不宽贷!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张四维恍惚的起身,看着张居正从宣旨的天使手中领到了诏书。

“怎会如此?”

张四维听着那宣旨太监抑扬顿挫地念完诏书,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接旨谢恩、神态已恢复从容镇定的张居正,心中翻江倒海。

“怎会如此?!”

他实在是难以置信!

昨日科道汹汹,弹劾奏疏雪片般飞向御前,矛头直指张党与冯保的关联,他以为陛下纵不立刻动手,也定会心生疑忌,稍作疏远,或是另派亲信查案。

却万万没想到.......陛下竟反手将彻查此案之权,完完整整地交到了张居正自己手上?!

张四维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

“皇帝并不想牵连太多人?”

但张四维依旧想不通。

“少年天子何以如此稳重。”

“又为何如此信任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