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依旧不识时务、上疏反对设立新衙门的零星奏章,朱翊钧或是直接留中不发,或是转交内阁,让张居正处置。
不过此事是朱翊钧特意选在冯保案的时候推行的。
百官被冯保案牵扯,很多人自顾不暇,无力关注此事。
尤其是见识了‘两限’这等手段之后,朝堂上反对的声音,竟比他预想中要小了许多。
大多数官员,更多的还是更担忧自己会不会步王篆、丘橓等人的后尘,故而不敢再去烦皇帝。
对新衙门设立之事,大多人选择了明哲保身,缄口不言。
真正还在上疏反对的,多是些与此事有直接利害相关的礼部、兵部官员,六科言官倒是应者寥寥。
“果然,要推动一件事情的顺利进行,就是要制造一个麻烦事情吸引别人注意力。”
朱翊钧有所明悟。
既然阻力已小,他也不再耽搁,当即让孙德秀草拟诏书,正式宣告新衙门的成立,并阐明其设立之初衷。
至于这新衙门的名号,他亦是早已想妥。
便称‘总理夷务衙门’。
孙德秀草拟的诏书也在朱翊钧的指点下修修改改好几遍发了出去。
“昔者,四夷宾服,梯山航海而来,不过藩邦贡使、互市商旅,皆是仰慕天朝德化,守我礼法。
然今时移世易,西洋红毛番、佛郎机等远夷,挟其坚船利炮,叩关而来,其性狡诈,其情难测,其所求者,利也!
非如旧时蛮夷,可以礼部行人司之常规羁縻;其船炮之利,亦非兵部职方司所能全然洞察。若仍因循旧章,各司其职,遇事推诿,恐贻误军国大事,致生海疆边衅!”
“彼等夷人,虽携巨量白银,以通商为名,然其心叵测,其利亦不可不取,其弊亦不可不防。若放任自流,不加约束,恐有利为彼所夺,银奔于外,而祸藏于内腑。故依照相国之意,需专设衙门,总理其事,上以固海防、裕国库,下以明章程、息争端,使万国商舶之利归于朝廷,而潜在之弊消于萌芽。”
“今特设‘总理夷务衙门’,专司对外邦交涉、沿海防务机宜、管理互市、稽查征税等事。凡涉及外夷之一切军情、政务、贸易、文书往来,皆归本衙门统筹综理,以求事权统一,免生推诿延宕之弊。原礼部行人司、四夷馆及兵部职方司所涉外事之职权,悉数划归本衙门统辖,以专责成。”
诏书颁布之外,朱翊钧还不忘通过内侍,对少数几个仍在上疏反对的官员,传下口谕,加以斥责:“自古以来,可曾见过携坚船利炮、腰缠万贯白银远渡重洋而来之蛮夷?!世易时移,倭寇之乱殷鉴不远,如今西夷叩关,沿海多事,邦交、贸易、用兵皆需统筹兼顾,岂可再墨守成规?!”
朱翊钧的话的确让很多官员无从辩驳。
大明的文官自然是注意到了近些年来频繁来华的欧罗巴西夷的不一般。
他们有时候看似和倭寇无异,但也频繁和大明贸易,而且坚船利炮,和以往史书上描述的蛮夷截然不同。
前者多凭武力劫掠或纳贡称臣,而后者却是既能通商贸易,带来巨额财富,又能随时翻脸,亮出利炮,这确实是大明从未遇到过的新局面。
当官僚面对一个陌生的领域时,固守旧规的反对之声,自然也就失去了根基。
百官,哪怕包括张居正,他们反对的初衷也只是担忧权力而转移引发的权力结构的变动,而不是他们真的觉得皇帝设立这样的机构不好。
既然皇帝执意如此,内阁也没有反对,百官也不介意看看这个所谓的总理夷务衙门能起到的作用。
不过即使如此,内阁首相张居正还是掺和了一手,不掺和没办法。
因为他接到的皇帝诏书和他之前和皇帝约定好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说好了新衙门只要礼部的邦交权和兵部的兵权,但是不成想,皇帝下诏书的时候顺手牵羊写了贸易。
这就大有说法了。
沿海的船舶司这新衙门能不能管?
宣大和蒙古的马市,这新衙门能不能管?
这些都能管,那税收是不是可以管?
收来的钱算谁的?进国库还是内帑?
张居正立刻警惕起来,又是威胁着要封驳诏书又是和频繁上奏疏,在宫内的宦官来回跑了至少五趟路之后,总算是谈妥。
总理夷务衙门有管控的权力,但是不具体管。
还是交给相应的机构。
朱翊钧虽然有一些遗憾,但是也没有生气。
这就够了。
日后若想再变动,那么还有机会继续调整。
他不着急。
而这几日,朱翊钧也终于接到了一些新鲜事情,如兵部奏报。
陕西总督郜光先上奏:西迁的俺答已经率领部众回归巢穴。
他还把表示俺答汗此次西迁遵守了盟约,并没有骚扰举动,认为可以据此嘉奖俺答汗一下。
除此之外就是地方治安问题。
陕西矿盗劫掠徽州、西和县等地,还有北直隶地区出现了和路过矿工斗殴,死伤了一些人。
当然,也有好消息,大明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每天想着如何弹劾别人。
工科给事中尹瑾完成黄河-淮河水利的勘察,将新建堤堰、水闸及入海口的工程绘成地图呈报,并附奏:
“黄、淮之形势,实关国家之命脉。如知其为祖陵之密迩,则思培护之当严;知其为京师之通津,则思疏浚之当豫;知漕运关乎国用,则思河务之当修;知壤地切乎民生,则思保障之当急;知堰堤之绵亘,则思上流之当防;知坝闸之布列,则思下流之当泄。”
最后此人还语重心长的对朱翊钧劝谏道:
“观今日之顺轨,当思昔日之横流;观土功之钜艰,当思保守之不易。”
这封奏疏让朱翊钧第一次见识到了大明的能臣干吏的模样。
朱翊钧默默的记下了此人的名字,打算以后重用。
然后就叫来了陈矩。
他目光注视着陈矩,之所以此时叫他来。
是因为徐爵在今日开始重病了。
基本上快要死了。
据说这几天诏狱的环境格外不好,有水流入诏狱,诏狱排水不畅,竟然变成了水牢,徐爵的身体都泡得出了问题,伤口处有很多虫子蠕动。
朱翊钧对此只能默默同情一下。
“徐爵是你带进诏狱的,眼下冯保案牵扯的人虽然多,但其人依旧是本案重要人证,一旦身死,你这个厂公难逃干系,定然会被弹劾。”
朱翊钧语气平淡道。
陈矩跪伏在地,默不作声,他知道皇帝既然能在这里对他说这些,那么必然对他有所安排,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
朱翊钧见他姿态恭顺,能沉得住气,心中颇为满意。
他话锋一转,问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你可知道,近几年北虏俺答汗西迁青海之事?”
朱翊钧问道。
“此事自然知道,俺答去青海皆因礼佛。”
陈矩开口答道,俺答汗此时拥兵十多万骑兵,此时的蒙古可谓大明的头号强敌。
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不可能不关注这位带着蒙古重新复兴的神君。
“不错。”朱翊钧微微颔首,“俺答晚年向佛,此事我朝亦曾顺水推舟,赐予佛经,以为可以感化其心,消弭边衅。”
朱翊钧说着露出笑容,“前两年,他为朝拜西番活佛,不惜千里迢迢,借道我大明甘凉之地,远赴青海,与那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会盟于仰华寺,那寺名,还是他向朝廷求来的。”
他自然得笑,果然,明君到了晚年都会昏头。
不管是中原君王,还是蒙古大汗都是如此。
俺答汗这个人可能是老了,空虚之下开始信仰宗教,俺答封贡之后,还向大明求取佛经。
大明百官商议之后,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或许能消除这位蒙古大汗的杀气,对于两国和平有好处。
于是赐了不少佛经。
其人还在西番僧侣阿兴喇嘛的劝说下对西藏佛教产生了向往。
于是邀请藏传佛教格鲁派大活佛,第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驾临蒙古。
为了见这位活佛,俺答汗居然魔怔到出兵瓦剌,打算征服瓦剌之后,绕道去青海朝圣。
结果尴尬的是打输了。
于是又舔着脸求明廷,允许其借道甘肃行往青海。
明廷在万历六年答应了这件事情。
俺答率领自己的大小领主借道甘肃去了青海,和活佛索南嘉措在青海的仰华寺见面,这个仰华寺,还是俺答汗请求明廷赐名得来的。
之后他们在当地举行了大法会。
在会上,以俺答为首的蒙古右翼大小领主及部属抛弃萨满教,皈依藏传佛教,并当场有上千人受戒,大量贵族子弟出家为僧。
还约定改革殉葬等旧俗,制定戒律。最重要的是确立索南嘉措和俺答的施供关系,索南嘉措赠俺答以“转千金法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之号,这个号属于忽必烈的汗号。
俺答则授予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的称号。
说白了,两个人在青海相王,互相追认对方的法理,上演了一出东方版丕平献土。
终于到了万历八年,俺答汗才想起来回家。
而这就给了朱翊钧很大的操作空间。
“佛法能化人,信众之虔诚,力量不可小觑。”朱翊钧语气变得幽深,“既然俺答汗与蒙古诸部如今笃信藏传佛教,尊崇活佛……那有些东西,便更显珍贵了。”
陈矩听得不明所以,但接下来的话,却让陈矩一惊。
朱翊钧目光锐利地看向陈矩,下达了一道石破天惊的密令:“陈矩,朕命你,即刻亲率一队最可靠的心腹,秘密赶赴陕西凤翔府法门寺!”
“法门寺塔下地宫,供奉有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
他压低了声音,“你到后,设法开启地宫,将其中供奉之影骨取出,秘密交予陕西巡抚,命其择一稳妥时机,重修寺塔,将影骨重新安奉,并可适时宣扬,容许藏地、漠南、漠北之僧俗人等前来瞻仰朝拜,以彰显我大明抚驭万邦、敬奉三宝之德。”
“至于那枚....真正的佛祖指骨舍利,”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你务必万分小心,秘密取出,用锦匣妥善封存,绝不可有丝毫差池、走漏半点风声!绕开一切耳目,亲自将其带回京师,密呈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