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与阿里三围的政治地理格局

以阿里命名的西藏西部地区在远古时代就是西藏文明中独具特色的一支,它地处西藏极边之地,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自然条件恶劣,但仍然拥有极其灿烂的古代文化。长期以来,藏族文化对自身所在的地域进行划分时,往往将阿里、卫藏和多康三部并举,成书于1388年的《西藏王统记》在叙及观音降临雪域分别说法时的描述是“上部阿里三围,形如池沼,乃野兽之洲……下部朵康三岗,形如田畴,乃禽鸟之洲……中部卫藏四茹,形如沟渠,乃猛兽之洲”。[2]成书于1564年的藏史名著《贤者喜宴》对全藏的描述是“上部阿里三围状如池沼,中部卫藏四如形如沟渠,下部朵康三岗宛似田畴”,同时有“阿里三围为鹿、野驴兽区,中部四如为虎、豹兽区,下部六岗为飞禽鸣鸟区”的说法。[3]1643年五世达赖喇嘛完成《西藏王臣记》,在总述时仍说:“上方阿里之部,为大象与野兽之区,中间卫藏之部,为野兽与猿猴之区,下方朵康之部,为猿猴与岩山罗刹之区。”[4]从古至今,这些类似口头禅的习语被经常性地写入正式的史书中,足证阿里地方长期以来所具有的三分全藏有其一的重要地位。

自然条件远逊于卫藏和多康的阿里地区,能够在藏族地域文化上自成一格,事实上是西藏政治格局不断变化的产物。用阿里来指称西藏西部,以及阿里地域概念的出现都是很晚的事情,其形成与演变,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在西藏的远古时代,西藏西部地区就拥有自成一体的象雄文明,直至7世纪中期,新兴的吐蕃政权完成对高原的统一,阿里地方首次被纳入卫藏中心政权的直接治理之下。9世纪后期,吐蕃中央政权崩溃,赞普后裔进入象雄故地,阿里王系诸政权在西藏西部地区统治达700多年,直至17世纪后期,甘丹颇章政权建立,阿里地方第二次被卫藏中心政权纳入治下。可以说,阿里地方区域政治格局的分合,正是西藏地方政权兴衰的晴雨表。关于阿里地域概念的形成与演变,目前学界虽然有一些相关的论述,但尚无专文梳理,[5]本节尝试从区域政治史演变的角度,详细梳理“阿里”这一地域概念产生和演变的历史过程。

西藏西部地区在远古时代便已产生出自己的文明形式和政治势力——象雄(),汉语又音译为香雄、祥雄等,唐代称之为羊同、杨童等。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7世纪中期,这里曾产生过辉煌的象雄文明,它在西藏历史上是一个有着广大地域范围并且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部落联盟。据发源于象雄的苯教史书追述,在上古时代,象雄最初的范围由三个部分组成,即里象雄、中象雄和外象雄。里象雄包括冈底斯山西面三个月路程之外的波斯()、巴达先()和巴拉(),以巴却城()为文化中心;中象雄是象雄文明的核心区,以穹隆银城()为政治中心,形成所谓的象雄十八部;外象雄的主要区域叫孙波精雪(),其地望为后来的安多地区。[6]随着时间的推移,象雄的范围逐渐缩小,中象雄成为象雄文明中的主要政治力量,2004年在今阿里地区噶尔县门士乡境内一处叫作穹隆·古鲁卡尔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古城遗址,据研究,此地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象雄的古都穹隆银城。[7]可见,其核心区域应在阿里的冈底斯山附近一带。

象雄诸部在雅隆政权兴起时成为吐蕃王朝的劲敌,西藏西部地域广阔,资源丰富,象雄在青藏高原上一度成为十分强大的区域性力量,《通典》称其中的大羊同“东西千余里,胜兵八九万人”。[8]羊同为唐代对象雄的另一音译。据对20世纪90年代考古队在日喀则市吉隆县境内发现的《大唐天竺出使铭》铭文的分析,当时象雄的区域是以今天西藏阿里地区为主体范围的。[9]

吐蕃雅隆政权兴起后,一度与象雄保持姻亲联盟关系,7世纪前期,雅隆政权逐渐征服诸部,建立起强大的吐蕃王朝,松赞干布即位后,“与象雄王子方面联姻结好,一方面又公开交战,赞蒙赛玛噶()入象雄作李迷夏()王妃”。[10]李迷夏是这一时期象雄诸部的领袖,与下文的李聂秀为同音异写,吐蕃史书称他是“象雄阿尔巴之王”。[11]其后松赞干布依靠其妹为内应,亲征象雄,在644年前后杀死象雄王李迷夏,“墀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落均收于治下,列为编氓”。[12]从此,象雄地区被纳入吐蕃王朝的疆域之内,其后在象雄地区派驻官员进行统治,“及至牛年(653),以布金赞玛穷()任象雄部之岸本”。[13]另据《贤者喜宴》,松赞干布统一象雄后,在这一地区设置地方长官,称为桂本,任命琼波苯松孜()为之。[14]吐蕃完成统一后设置了五翼(),象雄故地不在地方行政建置的五翼之中,而是按照军事管制的方式设置了10个千户所()。其中上象雄5个:俄久()、芒玛()、聂玛()、咱莫()、帕嘎()。下象雄5个:古格()、久拉()、吉藏()、雅藏()、机堤()。[15]

雅隆政权攻灭象雄,西藏西部地区首次进入卫藏中心政权的统治之下,成为西藏政治地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吐蕃征服象雄之后,以此为基地不断向北和向西扩张,从而扩大了西藏西部地区的地域范围。敦煌古藏文文书记载,719年吐蕃曾“征集羊同与玛儿之青壮兵丁”,[16]其中羊同即象雄,而所谓的玛儿地方应该就是位于象雄西部的玛域,也就是后来的拉达克地区。此后吐蕃军队又征服了与拉达克毗邻的巴尔蒂斯坦和吉尔吉特等地,将藏族的西部地域观念大大扩展,这在汉藏史料中都有记载。巴尔蒂斯坦地区古称大勃律,汉文史书中记载:“大勃律,或曰布露。直吐蕃西,与小勃律接,西邻北天竺、乌苌。地宜郁金。役属吐蕃。”[17]大勃律被吐蕃占领后其王室遂迁至今吉尔吉特地区一带重新建国,史称小勃律,“大勃律原是小勃律王所住之处,为吐蕃来逼,走入小勃律国坐。首领、百姓在彼大勃律不来”。[18]737年,小勃律在吐蕃强大兵力攻击下归附,“及至牛年,论结桑龙(东)则布引兵至小勃律国。冬赞普牙帐居于札玛,小勃律王降,来前致礼”。[19]不过事后唐朝方面采取积极军事行动以挽回不利局面,勃律地区成为双方激烈争夺之地,经过与唐朝的长期争夺,吐蕃基本控制了这一地区,并使之吐蕃化。这一带在藏语中又被称为珠夏()。8世纪的西进扩土对藏族地域观念的影响颇大,后世藏族学者在叙及阿里三围的范围时往往把珠夏地区也置入传统的阿里三围之内。

统一的吐蕃王朝在9世纪中期由于内乱而崩溃,10世纪初,吐蕃赞普后裔吉德尼玛衮(,879~937)进入象雄故地,得到当地势力支持,建立起阿里王系地方政权,西藏西部从此由“象雄”改称“阿里”()。关于这一历史过程,成书于1434年的《汉藏史集》有最明确的记载:“吉德尼玛衮先到上部,将上部各地收归治下,总称为‘阿里’。”[20]在藏族地域文化中,阿里通常与上部连称,藏文中的“上部”(),汉语音译为“堆”,指河的上游或高处。由于阿里是众多江河的发源地,在地形上又是高原高地,对西藏其他地方而言,这里既是江河的上游,又是世界屋脊之屋脊,所以常以上部来指称这一地区。至于上部的具体所指,通常是按照一条传统的习惯线来划定的,从定日县西南的卡达村,向北至协噶尔,再至昂仁县的桑桑,直到藏北文部县的当惹雍错,通过以上各地,从南到北画一条线,这条线以西地区就是“堆”,[21]其主体地域即今天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吉德尼玛衮以阿里命名象雄故地,其意义是很明显的,现代藏语中,意为管理一切政务、管辖广土民众,则有种类、派别之意,则意为属民和领土。[22]吉德尼玛衮进入上部地区后,在此建立政权,而在藏文史书中吉德尼玛衮及其后嗣君主通常都拥有“阿达”的称号,正好与阿里之名相映成趣。“阿达”()在藏语中即有“领主”之意,[23]吉德尼玛衮统治象雄故地后,自称领主,将此地称作自己的领地,将这里的人民称作自己的属民,于是阿达吉德尼玛衮所统治的地区就被称作阿里,阿里一名由此而来,而阿里地方作为一个地域概念也随之产生。

与整个藏族地区被分为上部阿里、中部卫藏和下部多康三大部分一样,藏族文化习惯上把阿里地区分为三大块,就是通常所说的阿里三围。“三围”()一词,汉文的意思就是三环、三部,阿里三围的说法,即是将整个阿里地区进一步划分为三个主要区域,而这一划分法的来源,据说是按照吉德尼玛衮诸子的封地而来。《汉藏史集》上说吉德尼玛衮“命长子贝吉衮统治玛域()、努热,次子德祖衮统治象雄、吉觉()、尼贡()、如托()、普兰()、玛措()等六个地方,幼子扎西尼玛衮统治迦尔夏()、桑格尔()。由此,产生了‘阿里三围’的名称”。[24]此说明确点出了三围的来历,似乎阿里三围的形成和分布都十分清楚了。

然而事实上,关于阿里三围的组成远没有如此明晰。现存的古代藏文史书中,对阿里诸王朝的世系和封域记载混乱不一,主要表现为吉德尼玛衮三子的长幼序列和封地分布情况各书记载有分歧,相互矛盾之处颇多,使现代研究者迷茫不已。[25]而各书所载之阿里诸王朝的封域分歧尤大,因此这一时期关于三围具体构成的记载也互不相同。《汉藏史集》中三围的组成颇为复杂,而早其成书近50年的《西藏王统记》的说法则要简洁得多,“长子白季贡(即贝吉衮,)据孟域(),次子札西贡(即扎西尼玛衮、扎西衮,)据布让(,即普兰),幼子德尊贡(即德祖衮,)据象雄”。[26]需要指出的是,此处孟域应是玛域的误写,孟域又译为芒域,其地望在今日喀则市的吉隆,属于下部阿里芒域贡塘王朝的势力范围,并不属于上部阿里三围的范畴。[27]

这一说法流传的范围很广,1322年成书的《佛教史大宝藏论》、1361年成书的《青史》、1538年成书的《新红史》等藏史名著的记载基本与此说一致。这几种史书或是在三子名字上略有不同,或是将封域名称中的玛域和芒域混淆,但主要内容基本一致。《新红史》记载:长子日巴衮据玛域,次子扎西衮据布让,三子岱祖衮据香雄。[28]《青史》则说长子住芒域地区,次子住布桑地方,三子住象雄地方。[29]《佛教史大宝藏论》记载:长子名伯吉德日巴贡,掌握了芒裕地区;次子名扎喜德贡,掌握了布让地方政权;三子名德珠贡,掌握了象雄地方政权。[30]上述诸书之说忽略地名音译的不同,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一种说法,此说中三围的分布整齐、组成简单,三子平分三地,组成三围,在地理上刚好是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玛域是以列城为中心的拉达克北部地区,位于阿里的西北部;布让即今天阿里地区的普兰县,位于阿里的东南部;象雄即以今天札达县为中心的地区,处于阿里的中部。三地连起来正好成为“西北—东南”走向的一条直线,形成上玛域、中象雄、下布让的格局,这一划分的逻辑正好与传统的全藏三区——上部阿里、中部卫藏、下部多康的三分法的内在逻辑相符。三地除玛域(拉达克)后来被道格拉人强占外,其地域范围基本上与今天阿里地区的范围一致,也是历史上象雄文明活动的主要地区。

而《汉藏史集》所记的三子封地则要复杂得多,第一围中除了玛域之外,多出了努热,第二围中除象雄外,多出了吉觉、尼贡、如托(日土)、普兰、玛措五处,第三围则新增了迦尔夏、桑格尔(桑噶尔)两地,其中第一、第二围已囊括了《西藏王统记》三围说中的全部三围地区,第三围新增的迦尔夏和桑噶尔的地望则在拉达克南部地区。在这一说法中,三围的范围稍微扩大了一点,即将拉达克南部地区包括了进来,而在地域排列上则呈“西—东”走向,只是西部被分成南北两块,而东部则合并成一块,但各区域之间仍能自成一体。在这种三围说中,第二围占绝对优势,成为三围的中心。这一说法虽然也有道理,但是流传有限,目前只有成书晚至19世纪初的《拉达克王统记》的记述与之大同小异。按该书的说法,长子贝吉衮仍据有玛域,次子扎西衮据古格和普兰,而古格大体上与象雄相同,三子德祖衮则统治桑噶尔和毕底()等。[31]此说的阿里三围的主体构成与《汉藏史集》的三围说基本是一致的,仍是“西—东”走向,西部两分与东部并列。

而诸种三围说中最复杂、囊括的地域最广阔的,则是成书最晚的《安多政教史》(1865年成书)中的三围划分,“上部为阿里三围,这个地区又复分为:布让、芒域、桑噶尔三部为一围;黎、祝夏、罢蒂等三部为一围;象雄、上下赤代等三部为一围”。[32]这一说法中,阿里三围的范围大大扩展,是以吐蕃王朝最强盛时的西部疆界作为标准,将黎、祝夏、罢蒂三地纳入其中新成一围,这一围中“黎”又作李域(),指的是古代的于阗国,地望在今天新疆南部和田一带;祝夏则在今天克什米尔的西北部吉尔吉特一带;罢蒂,即现在的巴尔蒂斯坦,历史上是曾一度联合唐朝抗击吐蕃的大勃律国。这一说法中,地域排列混杂无序,区域之中文化联系和自然地理联系都不紧密,加之出现很晚,应是后世夸大之词,不足为信。因此,以上三种说法综合起来看,《西藏王统记》的三围说可能比较符合历史的实情。

其实分裂时期阿里三围的组成诸史记载歧出,众说纷纭,除了史料上的问题外,最重要的可能还跟阿里三围这一区域内部次级划分的性质和形成有关。从历史上看,所谓的“阿里三围”既不是区域内部自然形成的区分,也不是人为地事先制定的区划。对比而言,上部阿里三围与中部卫藏四如虽然一贯连称,但其性质是不同的。卫藏四如是吐蕃王朝时代的地方行政区划,吐蕃王朝完成了统一后进行了五翼的行政建置,其中在卫藏地区设置了四翼,即以拉萨为中心的伍如,以乃东为中心的约如,以南木林为中心的叶如,以谢通门为中心的如拉,合称卫藏四如。[33]而阿里三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政建置,而是阿里地方区域政治演变与当地区域景观相结合的产物,这些因素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下来并受到藏族特有的地域划分法影响,形成了上部阿里三围的惯称。只要回顾一下吉德尼玛衮在阿里地区建立政权以及后来三子分封的历史,这一性质是十分明显的。

842年,吐蕃王朝最后一位统一政权的赞普达磨乌东赞()身死,其子云丹()和沃松()分据伍如()和约如()混战20多年,导致吐蕃社会全面崩溃。869年吐蕃全境发生奴隶平民大起义,895年沃松之子贝柯赞()被起义军杀死,到10世纪初,整个西藏陷入全面分裂之中,区域势力集团各据一方,互不统属。[34]最初来到阿里重建王政的吉德尼玛衮就是贝柯赞的长子,此时,他在奴隶起义和王室内战的双重打击下,已无法在卫藏地区立足,只有远走偏远的阿里地方重建政权。所以吉德尼玛衮进入阿里,并不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只不过是凭借自己作为赞普后裔的政治资本远走他乡,另谋出路罢了。赞普后裔的身份在分裂时期是一种巨大的政治资本,西部地区的吉德尼玛衮的成功并非孤例。11世纪初在东部安多地区,作为赞普后裔的唃厮啰到达河湟地区,同样得到了当地实力派的支持,也一度建立起强大的青唐政权,藏史上称之为宗喀王。[35]吉德尼玛衮能够争取到象雄故地地方势力的支持从而在阿里地区重建王权,与其赞普后裔身份不无关系。

吉德尼玛衮前去阿里的过程虽然诸书记载不一,但叙事的基调都是悲剧性的,有的说是被放逐到阿里,有的说是在起义军的打击下逃难到阿里。史书上说他之所以称王,是因为行为高尚、智慧广博,使得阿里三围众人满意,遂请其为王。可见他到阿里后的建政过程,主要依靠的是赞普后裔的名声而不是赫赫武功,因此他的阿里王朝建立之初权力基础并不巩固,[36]这就决定了他最初的统治力量并不强大,其统治很可能是以由中心据点向四周辐射的方式实现的。大多数史书中都记载了他到阿里后在普兰修筑尼松堡[37]作为政治中心,说明他的统治最初是以据点控制的方式展开的。因此,最初吉德尼玛衮的领地(阿里)可能是相当松散而变动不定的。其后他对三子的所谓分封,也就不可能是后世想象中的那种封赐土地去建立藩属的分封方式,而很可能是授予三子一定的军政权力,然后分别指派到周边地区开疆拓土。三子分别依靠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权力建立政权,形成各自的势力范围。在这种情况下,阿里三围的分封,既不可能是政治上计划周详的区域分割,也不可能具有地域上此疆彼界的权责分明。事实上,三子的封域与后来形成的阿里王系诸政权之间虽然一脉相承,但仍然处于分合变化之中,不确定性长期存在,直到后来才形成拉达克、古格和亚泽三个地方政权。[38]这就使得后世史家整理这段历史时,不可避免地出现记载不一、众说纷纭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