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靡靡,梁幡猎猎。
太极殿上,列班大臣们面色迥异,有的眼神凶狠,有的眼神迷茫,有的权衡利弊,有的与世无争。
梁帝萧衍高坐御座,一如往常般览过玉阶上下,享受着南朝这至高无上的权威。
忽然,龙颜微骤。
梁帝发现,玉阶上下皆空缺一席,有些不满,“今日,是哪位爱卿缺班?”
黄门侍郎刘福回禀道:“回陛下,今日缺班大臣为五兵尚书王冲,言及身体有恙,请缺一日。”
梁帝颔首,这才忆起昨日朝会,王爱卿气血攻心,昏厥于殿前。不经思量,昨日的贬令,是否过于严苛。
接着,梁帝视线停在太子萧纲身侧。原本岳阳王列班之位,此时却空空荡荡,使得梁帝蒙生疑惑。
这孙儿一向勤勉,怎也缺班了?“岳阳王也是如此么?”
“这……”黄门侍郎被问得支吾,今晨,他并未收到岳阳王府的请缺信件,“回陛下,岳阳王并未请缺,下臣也不知其中缘由。”
“罢了罢了。”梁帝不再追究,兴许是督建佛塔有所操劳,缺班就缺班罢。
反正督建佛塔这个差事只能功败垂成,这个孙儿横竖都是要被苛罚的。
因此,于小事上,能宽容则宽容。
“众爱卿,今日朝会,可有要事商奏?”
皇帝一言,如石沉海底。
列班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愣是没一个主动出列请奏。
太子萧纲于玉阶前阴郁着脸色,朝着十五班列的尚书左仆射使了个眼色。
张缵心领神会,方要高举笏板出列,却被他四弟一声轻咳截断了势头。
只见他的四弟,御史大夫张綰,出列,高举笏板,躬身奏请,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却是张缵所比拟不了的。
“陛下,臣绾,有本要奏!”
梁帝颔首,“准。”
“臣要弹劾的是,谢嘏谢秋卿!”张綰笏板所指,正是十一班列的廷尉卿谢嘏。
“什么!”
“搞错了罢?”
顿时,列班大臣们议论一片。有大吃一惊的,如尚书左仆射张缵者。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如谢嘏自个,心想是不是哪儿得罪了这位老御史?
也有一些私生活不检点者,暗自庆幸,奏的不是自个。
“哦?”就连梁帝,也是一脸困惑。谢氏高门望宗,极其爱惜羽毛,将声望视为所有。难不成?“若是品德问题,朕信得过谢爱卿。”
谢氏在梁一朝,举足轻重,哪怕个别子弟操守有问题,梁帝也只能明里遮掩,暗中敲打。
却见张綰摇了摇头,“非也,臣弹劾的是,谢秋卿尸位素餐!”
“哦?”梁帝抬眼看向谢嘏,此乃尚书令谢举之子,若是职守的问题,梁帝也就不好掩盖了。“据实禀来。”
张綰眼神坚毅,“五兵尚书王冲之子,户部曹右藏令王茂畴,前夜于市井中被残忍杀害。因此案涉及皇亲贵胄,便左闪右避,迟迟不予立案,不是尸位素餐又是什么?”
张綰一言,如同惊雷炸响,惊了殿中所有,皆目瞪口呆,包括梁帝,褶皱的眼皮都瞪得圆溜。
最震惊的,当属太子萧纲,嘴巴张得能吞入一枚鸡蛋。他想过,此事,谁来提,谁来弹劾。唯独想不到是这位近几日,与岳阳王同一个鼻孔出气的老御史。
难不成,是错怪了这位老御史?还是一如既往,那位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张綰?
尚书左仆射张缵,方被这个四弟抢了发言权,有所不满。怎料他这四弟,却道出他心中的阴霾,不由得投去赞赏的目光。看来,那日的劝诫,是听进去了。
廷尉卿谢嘏受的刺激最大,张綰一言,犹如晴天霹雳。他恶狠狠朝张缵瞪了一眼,心想,御道上装模作样,背地里却指使胞弟弹劾报复,真当谢氏好欺负不成?
殿中各位,各有所思各有所想,无非都是围绕着自个的利益连轴转。自然感觉不到,此间不寻常之处。
岳阳王缺班,可不是偶然。
梁帝枯指摩挲着那枚始皇帝传承下来,于永嘉之乱随衣冠南渡的传国玉玺,思绪逐渐发散开来。
高门子弟被害,又牵扯到皇亲贵胄。
等等,右藏令王茂畴,之前盗换青砖,掣肘岳阳王府……难不成,牵扯的是孙儿萧詧?
梁帝脸色难看,没承想,这朝会第一奏,张綰就奏出个烫手山芋。
这南朝皇权如同三足青铜鼎,皇亲、士族、佛门。
张綰一上来,就奏出了个皇亲与士族对立案件,梁帝确实不好受。
倘若此案牵扯的是侄系皇亲所为,那可就对不住了。局时拉出来,大义灭亲,即给高门士族一个满意交代,又能树立一个大公无私的皇帝形象。
可麻烦的是,如果王茂畴之死,是东宫与岳阳王府争斗的结果,琅琊王氏乌衣房那边可就不好搪塞了……
思绪间,梁帝明知故问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高门惨案,理当秉公而行。不知,是哪位皇亲贵胄牵连此案?”
梁帝问着,视线随着阶下张綰笏板所指之处而去,果然如此。笏板所指方位,正是缺班的岳阳王之位!
“禀陛下,乃岳阳王也!”
梁帝缓缓收回目光,脸色却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难怪这孙儿不请自缺,难道是泄愤报复?故而逃避缺班?
“所以,岳阳王不请自缺,是为此案牵扯?”
张綰点头称是,话锋一转,便言之凿凿起来,“岳阳王年青有为,深谙国法,此案或为小人构陷,廷尉寺不予立案审查,如何还岳阳王清白?故而弹劾谢秋卿尸位素餐。
岳阳王深知有涉案嫌疑,已于早间自投廷尉寺,积极配合此案审查,乃大义之举!
谢秋卿该速速立案,早日查清此案,还岳阳王一个清白。早日缉拿真凶,给王氏乌衣房一个交代!”
梁帝闻言,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逃避而缺班,而是担当而缺班,不亏为朕的龙孙,有担当!
这孙儿平时机敏过人,怎会行报复这种蠢事?这么想,还真有可能是被构陷的。
在张綰的引导下,梁帝的思维开始深度发散。
倘若凶手另有其人,岳阳王是被构陷,那事情可就不是一桩凶案,难道是东宫……
梁帝微微侧过头,凌厉的眼神,落在了太子萧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