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梆声响起时,建康城内,除了几处烟花柳巷还灯火通明喧嚣着,各处坊间,漆黑与寂静共掌余夜。
一队巡夜甲兵,穿梭在乌衣巷中,队主提着灯笼,引导着队列缓缓经过‘张驸马府‘。
这是尚书左仆射、驸马都尉张缵的府邸。
门前高挂红灯笼,府苑围墙绵延好似没有尽头。
“这驸马府苑也真够离谱的,一炷香了,还没走到头。”
“新来的罢?此府邸的主人,不仅是驸马都尉,还是范阳张氏的族长,官至尚书左仆射,府邸自然气派了。”
随着甲兵窃窃私语声逐渐远去,别巷中,一辆华盖马车缓缓探头。
“四郎君,这两日,京师偶有凶案发生,元凶未定。贸然离府恐怕不妥,不如待元凶落网,再去郊外快活也不迟。”
牛五拉着缰绳,朝车驾内好言劝道。他是驸马府的护院,长得孔武,一脸络腮胡。
车驾内,被称之为‘四郎君‘的是张缵的四子——张浔。
“牛郎体魄健硕,定能护得周全,快些走罢。”
牛五虎躯一颤,闻言,悻悻挥起马鞭,往东郊而去。
车厢中,行灯下。
一张阴柔粉嫩的面庞下,嘴角逐渐勾起弧度,丝毫不觉,这是位年过三旬之人。
冷白色肌肤,毫无皱纹与瑕疵,仿佛还是一位二十出头的俊俏郎君。
观其眉眼如工笔画般柔和,骨架纤细修长,恍若古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东郊。
福田院外。
田寺间,青瓦房舍内。
刘桃枝艰难站定,缓缓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出去透口气。
他不禁感叹,惠可禅师的药膏与药汤真有奇效。
今夜,已能勉强走动了。
躺得久了,就想出来走走,抒发一下胸腔中的阴霾。
明月高悬,晚风抚过。
近处的稻穗与远处的竹影摆动着,发出窸窣声。
刘桃枝正要抒发一番情感,远处却传来一阵铜铃声,接着一辆华盖马车奔驰而过。
车毂淌过刘桃枝身侧的水坑,飞溅起的污水霎时将他的诗性浇灭。
就这么的,一首田园诗不经意间,竟胎死腹中。
看着朝远处竹林奔驰的马车,刘桃枝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尔母婢也!”
若不是身上有伤,行动不便,高低上去掀翻马车。
刘桃枝抹了一把脸上污水,转身朝着青瓦房舍往回走,想回去,换一身干净衣服。
却被身后一句沙哑的话音,定住了身形。
“有见到一辆马车么?”
声音沙哑、尖锐,仿佛喉管中吞入沙土一般。
刘桃枝闻言弯眉紧蹙,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弥漫入鼻腔,一丝危机感绕上心头。
刘桃枝无比肯定,身后之人,要么是杀手,要么是屠夫。
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森森杀气,令人毛骨悚然,他最是熟悉不过的。
刘桃枝也不转身,朝远处的竹林指了指,“往竹林去了。”
沉重的靴底叩击声愈发近了,刘桃枝将心提到嗓子眼,手指缓缓扣在腰带上,却忘了腰间软剑已不知所踪。
倘若身后之人向他动手,该当如何?
对战?
有伤在身,如何战得?
遁走?
刘桃枝眼角余光瞥向右侧的水渠,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一旦身后之人动手,他就侧滚到沟中去,伺机遁走。
两人交汇时,刘桃枝迅速向右侧翻。月光下,余光中,一张锈迹斑斑的面具脸映入眼帘。
噗通一声,刘桃枝翻入沟中,溅起水花朵朵。
“咦?”
刘桃枝从沟中探起脑袋,发觉面具怪人已经远去。
这么浓郁的杀气,就这么走了?
想来是目标明确,只是针对那辆马车上之人。
杀亦有道,不错!
刘桃枝抖了抖全身湿透的黑布衣,心中暗自赞赏一番。
……
竹林深处。
一辆华盖马车剧烈抖动着。
十步开外,面具怪人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倏地,他动了。
其疾如风,飘零的竹叶划过脸庞,刹那间被面具削成两截。
转瞬间,面具怪人的身形已来到车厢前,车前的倦马愈发暴躁,不住嘶鸣着,猛蹬泥土。
车厢内,牛五听得不耐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死马,莫要嘶叫了,非要遭罪不可?”
外头,马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郎君……瞧……牲口都怕你呢……”
……
面具怪人拍了拍马脖子,缓缓拔出匕首,血色顺着匕刃喷洒而出,倦马缓缓闭眼,倒地没了声息。
旋即,猛抬一脚将车驾踹翻。
“嘭”,车驾侧翻触地间,华盖陡然断裂,裂口下,有两人似泥鳅般滚出。
翻滚间,白皙的身体倏地染上一层泥垢。
张浔惊魂未定间,一抹血花飘洒,染在他的侧脸。
张浔缓缓转头,只见牛五心窝血色洞开,面部扭曲,已然没了生机。
“牛郎!”张浔一声惨嚎,怨毒地瞪着眼前缓缓走来之人。
细看之下,竟是一张锈迹斑斑的面具脸!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
“啊!汝……汝要做甚!”
张浔眼神逐渐从怨毒,转为惊恐。那个面具怪人,那把寒光铄铄的匕首,正在逼近。
张浔颤抖着身体,不住地往后爬。
忽然,头皮传来一阵撕扯感,一张大手用力薅着他的头发,令他惊叫连连。
“别......别过来!家父是驸马都尉,家母是富阳公主!汝要何物,驸马府皆能满足,身体也……”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在张浔白皙脸颊上留下五道血痕。
接着,他被面具怪人一路扯着头发拖行。
光溜的身体摩挲着沙石泥土,血痕累累,他想呜呼救命,却被一抹臭布堵住了发言权。
就这么,一直拖着,来到一个泥坑前。
面具怪人毫不犹豫的将其扔入坑中,填土,一直填到肩头方停下。
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把金簪,贯喉而过……
动作干脆利落,面具怪人顿了顿,面具下空洞眼睛死死盯着还没死透的张浔。
“噗呲”,鲜血溢出嘴角。
张浔到死都没想明白,杀他的人是谁,为什么杀他。
他绝对想不到,此人,正是十六年前,他与王茂畴亲手活埋的那个死士。
此刻,那死士如同在坟墓中爬出一般,亲手将他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