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世界被一点点吞噬在渐暗的昏黄里。李慕言背着沉重的背篓,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艰难前行,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脊背上。就在此时,他终于看见了那座界碑。
青苔像是一层厚厚的绒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块石碑,斑驳陆离,透着岁月的沧桑。石碑歪斜地插在泥地里,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上面“活人止步”四个血字,犹如刚刚书写上去一般,还在往下淌着刺目的鲜血。李慕言的心跳陡然加快,带着几分好奇与忐忑,他缓缓伸出手,手指触碰到石碑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直钻心底,再看指腹,沾的却是暗褐色的陈年血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恐怖过往。
山风呼啸着掠过茂密的竹林,竹叶相互摩擦,发出一片簌簌声响,细细听来,竟像是无数人压低了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那声音若有若无,似在警告,又似在诱惑。
“公子可是要借宿?”一道轻柔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山间的诡异宁静。
李慕言猛地转身,只见一位红衣女子从碑后袅袅婷婷地转出来。她的裙角绣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金线在残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李慕言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背上的背篓里,书箱狠狠撞在脊梁骨上,生疼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他这才惊觉,这女子走路竟没有半点声响,就像是轻飘飘地飘过来的,完全不似常人。
“前头就是柳溪村。”女子抬起衣袖,轻轻掩住口鼻,腕上的玉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奴家正要回村,公子若不嫌弃......”
李慕言下意识地望了望身后,暮霭愈发浓重,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自打晌午在茶寮歇脚时,听樵夫说起这山中有吃人精怪,他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此刻,狭窄的山道已渐渐隐入浓稠的夜色,远处传来几声老鸹凄厉的啼叫,那声音划破夜空,刮得人耳膜生疼,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有劳姑娘带路。”李慕言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咬咬牙,决定跟着女子走,在这荒山野岭,总好过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
绕过界碑不过百步,浓稠的浓雾忽地汹涌漫上来,瞬间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其中。红衣女子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是飘荡的幽灵。李慕言小心翼翼地踩着她留下的脚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谨慎,靴底沾上的泥,竟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就像是鲜血干涸后的味道,刺鼻又令人胆寒。
待雾气稍稍散去一些,李慕言猛地刹住脚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得瞪大了眼睛。方才还是荒草萋萋、崎岖难行的山道,此刻竟变成了一条平整的青石板铺就的街巷!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可那颜色却不是喜庆的朱红,而是如同被血水反复浸染后的暗红,透着压抑与诡异。灯笼纸上用金粉描着古怪的符咒,那些符咒像是活物一般,在夜风的吹拂下晃晃悠悠,散发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幽光。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此时分明是晚饭时辰,可整个村子竟安静得没有半点炊烟升起,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阿姊回来啦!”一道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从巷口蹦蹦跳跳地奔来,她怀里抱着一只布老虎,只是那布老虎缺了只耳朵,显得有些破旧。女童仰起脸,冲着李慕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可那笑容却让人头皮发麻,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密尖锐的牙齿,哪有半分孩童的纯真。
“这是新姑爷吗?”女童伸出手,来扯李慕言的衣袖,她的指甲盖泛着青黑色,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祠堂备好喜服啦,阿姊快去......”
女童的话还未说完,红衣女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发间的金钗相互碰撞,发出叮当乱响。李慕言这才惊恐地发现,她的脖颈处有道细细的红线,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头颅竟微微歪向一侧,就像是曾被利刃狠狠斩断过,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
“公子莫怕。”女子伸出手,缓缓扶正自己的头颅,指节白得近乎发青,仿佛没有一丝血色,“童言无忌,奴家带您去见村长。”
在女子的带领下,李慕言来到了祠堂。祠堂里烛火通明,可那跳跃的火苗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幽蓝。供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居中的那盘猪头双目圆睁,两颗黑漆漆的眼珠仿佛在死死地盯着李慕言,獠牙间还塞着一个褪色的绣球。李慕言盯着绣球上“永结同心”的字样,只觉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他心里清楚,那分明是冥婚才会用到的器物!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仿佛是从幽深的古井里传出。
李慕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倒悬在梁间,身着一身寿衣,下摆无力地垂下来,露出半截森森的腿骨,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惨白的光。老者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轻巧地落在地上,动作没有半分迟滞,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握住李慕言的手腕,那手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吉时将至,还请更衣。”
李慕言看向一旁的铜盆,里面的喜服猩红刺目,红得就像刚流淌出的鲜血,前襟用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可那些婴孩的面目却全都扭曲可怖,张牙舞爪,仿佛要从喜服上挣脱出来。李慕言惊恐地后退几步,猛地推开窗棂,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然而,窗外的景象却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只见方才带路的红衣女子正在院中梳头,月光冷冷地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后颈翻开的皮肉,那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蛆,一节颈椎骨突兀地支棱出来,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郎君要去哪儿?”女子缓缓转过头,半张脸已化作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李慕言,“喜轿候着呢。”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纸扎的轿夫正咧着嘴冲他笑,那笑容僵硬又诡异,仿佛在催促他赶紧上轿。李慕言转身拼命狂奔,慌乱中,布鞋陷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他用力挣扎,却发现那缝隙中渗出的哪里是泥水,分明是黏稠发黑的血浆,散发着阵阵恶臭。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唢呐声,那声音尖锐刺耳,吹的却是送葬的调子,如同一把把利刃,割着李慕言的神经。他慌不择路,一头撞开了一扇木门。屋内一片昏暗,烛台不知何时倒地,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墙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李慕言颤抖着凑近,只见抓痕里嵌着半片指甲,看大小,应该是个孩童的。他踉跄着退到床前,锦被下隆起一个人形。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掀开被角,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定睛一看,被中并排躺着两具尸首,看衣着,正是带路的女子与那女童,蛆虫正从她们空洞的眼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吉时到——”一道尖利的喊声从祠堂方向传来,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李慕言夺门而出,却见全村老少提着灯笼,如潮水般涌来。他们的脸在诡异的红光映照下,浮肿溃烂,皮肉翻卷,有的还挂着丝丝血水。有个汉子一边走,一边有肠子从腹中掉落,拖在地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仿佛是死亡的倒计时。
人群缓缓分开一条道,红衣女子顶着凤冠,身姿婀娜地款款走来,只是盖头下不断有黑血滴落,在地上晕染出一朵朵诡异的血花。
“一拜天地——”随着诡异的喊声,李慕言被几双冰冷的手死死按着脖子,狠狠地往下磕,额头撞上青砖的瞬间,他看见了砖缝里密密麻麻的符咒。这些符咒不是用朱砂绘制,而是用人血写成,经年累月,已变成紫黑色,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邪恶气息。
“二拜高堂——”供桌下的阴影里,缓缓爬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勉强能看出人形,肚脐处还连着半截脐带,在地上扭动着。它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又凄惨,腐烂的小手奋力伸出,抓住了李慕言的衣摆。
“夫妻对拜——”话音刚落,凤冠突然从女子头上跌落,新娘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李慕言脚边。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飞回脖颈,女子唇角渗出黑血,声音沙哑又阴森:“郎君,该喝合卺酒了。”
一只青铜酒爵递到了李慕言唇边,他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酒液里浮着半颗眼珠,还泛着令人作呕的血丝。李慕言奋力挣扎,想要摆脱这可怕的一切,慌乱中,喜服前襟被撕开,露出了贴身佩戴的玉观音。
这玉观音是临行前,母亲在佛前虔诚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护身符,此刻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啊!”新娘突然厉声尖叫,面孔在佛光的映照下扭曲变形,五官挤作一团,“你竟是活人!”
刹那间,祠堂里的烛火尽数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穿透窗纸,洒在地上,映出一片惨白。李慕言这才看清,方才还衣冠楚楚的村民们,此刻全都变成了腐烂的尸首,蛆虫在他们身上肆意爬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老村长伸出爬满蛆虫的手指,恶狠狠地指向他:“抓住他!三十年了......总要有个替死鬼......”
腐尸们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李慕言紧紧攥着玉观音,拼了命地夺路而逃。身后传来皮肉烧焦的滋滋声,那是玉观音的佛光灼烧腐尸发出的声响。他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肺叶像是要炸开一般,双腿机械地迈动,直到他再次看见界碑上“活人止步”的血字——
“公子可是要借宿?”那熟悉的轻柔声音再次响起。
红衣女子从碑后转出来,腕上玉镯叮咚作响,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李慕言低头望去,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上了那身猩红的喜服,掌心躺着一枚褪色的绣球,那是冥婚的信物。
山雾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