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500年前的墨西哥和现在大不相同。阿纳瓦克的三国联盟(如今我们称之为阿兹特克王国)统治了自墨西哥湾至太平洋沿岸之间的地区。王国周边还有许多其他民族:玛雅、普雷佩查、萨波德卡、亚基、维乔尔、瓦斯德卡、塔拉乌马拉,等等。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信仰不同的神灵,拥有不同的传统。然而,几百年间的迁徙、贸易和冲突使得各民族产生了不少共性特点。

1519年,西班牙人来到这片土地,当时这儿已生活着两千多万人。然而,征服者对墨西哥的文化财富毫无兴趣。他们一心想要荣誉和黄金,急切地想看到土著人向他们的基督天主下跪,于是用刀枪和铁蹄横扫墨西哥。西班牙人还带来了许多疾病,造成土著民众大量死亡。

这是种族屠杀。75年后,只剩下了一百万原住民。多数幸存者皈依了天主教。还有不少人与前来占领被征服土地的西班牙殖民者结合,这一过程即民族融合。很快,等级制度就建立起来,对混合民族进行了细致的划分。不论是出生在西班牙的半岛西班牙人,还是出生在墨西哥的克里奥尔人,他们都拥有最高特权。接下来则根据血管中流淌的有多少西班牙血统,以及融合的民族进行排序:卡斯蒂索人(75%西班牙血统和25%土著血统)、摩里斯科人(75%西班牙血统和25%黑人血统)、梅斯蒂索人(50%西班牙血统和50%土著血统)、穆拉托人(50%西班牙血统和50%黑人血统)。纯土著人和黑人后代社会地位最低。

在等级划分制度之下,一个人声称祖上拥有多少西班牙人祖先对他的生活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浅色的皮肤和眼睛,这些欧洲人的特点可以带来社会晋升与地位提高的机会。于是,那些混血后代总是背离自己的民族传统,而去效仿西班牙征服者的样子,甚至去压迫那些西班牙血统比他们少的人。

即使在墨西哥从西班牙的统治独立,民族等级制度也被废除后,陈旧的偏见思想却仍根深蒂固。不过到了19世纪末,人们对于前哥伦布时期各民族的光辉荣耀有了全新的认识,一个新兴墨西哥民族身份开始冉冉升起。许多传统都已逝去,仅存的也破碎不堪失去了原貌,但是这些传统还是留存下来了,传到了我这一代人。

我祖父曼努埃尔·加尔萨出生时,他家族的土著背景就被抹去了。他们起初是说西班牙语的墨西哥人,然后是墨西哥裔美国得克萨斯人,是大洋彼岸文化的继承者。牛和农场是墨西哥北部和得克萨斯南部人的命根。

略带当地特色的墨西哥北方音乐及每周的弥撒是欧洲习俗的遗存。“印第安”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所有人都说自己的祖先是纯正的西班牙人。

尽管小时候祖父母和叔叔阿姨给我讲的故事中满是当地传说,有奇怪的夜鬼和哭泣女,但是从未提到过前哥伦布时代墨西哥古老的神祇、祭司和英雄。

我和父亲一样,在学校里接触了北欧、埃及、罗马,还有最主要的希腊神话。我曾疯狂学习《奥德赛》,渴望青铜时代的那种文艺感,一种联结人类与神性的感觉。我自己还读了些其他伟大的西方神话传说:《伊利亚特》和《埃涅阿斯纪》。随后,我拓宽视野,阅读了印度的《罗摩衍那》,还有西非的《松迪亚塔》。

然而直到我在大学选了世界文学这门课,我才读到了一两篇阿兹特克和玛雅神话。震撼无比。我在一所离墨西哥边境只有几千米远的学校念书,但是没有一位老师说到过“羽蛇”或伊察姆纳,也没人提过“蛇女”或伊西切尔。我的家人对这些中部美洲神也是一无所知。

某种重要的东西一直与我还有其他墨西哥裔美国学生相隔绝。起初,我感到震惊,还有点生气。然而500年的同化与消磨,这我又能怪谁呢?我没有因我所失去的进行发泄,而是走进图书馆寻找每一本能找到的关于前哥伦布时期墨西哥神话的书。最后,我意识到自身在这方面的不足,我有责任把这部分已被遗忘的过去与当下重新连接起来。

有部殖民时期的玛雅抄本《茨伊特巴尔切颂》[1],收集了为数不多遗存下来的玛雅诗歌,其中一首非常好地讲述了传承民族历史的责任。

我们不能忘记

自遥远的时代

经历多少代人

那时的土地上

人们伟大强壮

建起巨城高墙

残垣古老震撼

塔庙高耸如山


在卑微的城镇

从悠久的符号

我们尝试理解

黄金时代先人

留下隐藏之义

当下仍有裨益

祖先催促我们

去天空中找寻


我们担此重任

面向无边苍穹

黑暗慢慢降临

从天顶到天际

天空满布星星

众人占卜命运

在这些零星的神话中,我发现了很多意义和价值,在我人生低谷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很快,我成了学校教师,然后是大学教授。尽管没有任何标准要求我,但我会尽我所能和学生分享自己重新发现的文化遗产。我对我们遗失的过去充满热情,这推动我更进一步:我开始学习纳瓦特语和玛雅语,因为我不想通过翻译者有筛选的话语去了解古代墨西哥,而是自己去解读土著语言写的原始文本。

太多资源被摧毁,这点是最困难的方面。征服者不仅屠杀墨西哥原住民,还摧毁了他们的文学和历史。西班牙战士和激进的祭司把大多数的原住民手抄本付之一炬,对原住民进行洗脑,让他们远离千年的文化。虽然一些西班牙人和美斯蒂索人尽力保存了一些古老神圣的文字,用拉丁字母记录歌曲和格言,但覆水难收,毁坏难以恢复。

如今,我们无法把原住民的手抄本像《奥德赛》那样拿来就读,除了《波波尔·乌》,一本来自危地马拉用基切玛雅语写的神话传说,中部美洲再也找不到第二本这样完整的作品。我们能够了解的,只有那些从古抄本和殖民历史记载中被零星地保存下来的故事和故事的片段,还有就是在偏远的土著社区里几百年来人们口口相传的口述历史。

所以在这一方面,编年史家或教师的工作变得非常困难:关于墨西哥的神话没有连贯的描述,也没有神话历史可以与其他经典史诗相媲美。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觉得有必要把不同的故事融合在一起,让中部美洲神话在西方人眼前栩栩如生,就像威廉·巴克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上进行缩减一样,他的文字通俗易懂、引人入胜、永不过时,也像罗伯特·法格勒斯翻译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和《埃涅阿斯纪》。

于是,我写下了这本在你们手中的书。

当然,我肯定不是重新讲述这些神话的第一人。大一时我在不同的边境图书馆找到一些神话集子,感谢那些出色的学者和作者把墨西哥神话传说记录下来。这本书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没有分开讲述这些故事,而是建立了一条时间线。

这本书取材自不同的源头(主要是纳瓦特语和玛雅语文本,例如《波波尔·乌》《梅希卡之歌》《齐玛尔波波卡抄本》《最初记事》和《佛罗伦萨抄本》),模糊了神话与历史的边界。我的想法就是把神话和传说缝合在一起,重新组织历史故事,追溯中部美洲的神话历史,从太初创世讲到西班牙人来到墨西哥。

作为墨西哥裔美国作家及翻译家,我把自己定位为文化传统的传播者。我怀着亲近与尊重的情感完成翻译,就好像叙述的是当下真实的事情一样。然而,考虑到现有传说的状态,我用了不同的方法创造英语版本。一些篇章直接翻译过来,仅仅做了一些格式调整,以适应整体文本。另一些则是部分翻译加上对已有神话、传说的自由改编。大部分都是真实记录的重述,主要来自口口相传的故事。

有不少神话本身是多个版本的综合形式,交织融入前后连贯的历史主线中,我把它按时间顺序排列在书中。大部分章节里,我综合了来自单一文化传统的多个文本。有时,我也会把玛雅和阿兹特克世界观融合在一起,因为两者本身的重合意味着两个民族的版本来自同一个中部美洲神话源头。这种情况下,我并不会刻意消除两种不同文化的差异和独特性,只是想反映出墨西哥长期以来的融合性民族特点。

书中我做了注解,提供了全面的参考书目。我希望读者可以被我编织的神话历史所吸引,希望这本书可以激发大家探索土著原文的欲望,如同大学时的我一样,在古老永恒的文字中找到自己的倒影。

大卫·鲍尔斯

2016年8月22日


[1]Songs of Dzitbalché,写于18世纪,收录了玛雅尤卡坦地区玛雅人的诗歌。同名城市茨伊特巴尔切现位于坎佩切州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