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布衣还乡

虞朝末年的风裹挟着沙尘,掠过京畿干裂的官道。

烈日将官道烤成焦铁,饥民们像被遗弃的甲虫在车轮边蠕动。

“给点吃的吧大人,多少给点吧!”

哀嚎声刺入车厢,崔晏攥紧了袖口。

他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路边跪伏的人群——衣衫褴褛的妇人搂着啼哭的幼童,老叟佝偻的脊梁几乎贴到地面。

这还是京城外五十里,天子脚下的“太平”尚且如此,那些千里之外的州郡又当如何?

“平澜,莫再多想。”

崔父斜倚在软榻上,面色灰败,却仍强撑着一口气宽慰儿子,

“咱家在崔家镇尚有祖产,待你养精蓄锐,凭你的才学,重回朝堂不过时日问题。”

崔晏沉默着放下帘子。

父亲总说这话,仿佛崔家仍是那个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尚书府。

可如今,他们连京城的城门都出得狼狈。

就在昨日,御前崔晏那句“国库空虚,陛下修通天阁乃祸国之举”震惊群臣。

换来的却是虞帝震怒的朱笔一挥:崔家父子削职为民,即刻离京。

那一瞬间,崔家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就连在京城苟活都做不到,只能奔回祖宅寻求庇佑。

车轮碾过碎石,饥民被甩在尘土之中,崔家镇的界碑渐渐清晰。

袅袅的炊烟里混杂着商贩热闹的吆喝。

崔晏记得幼时随父归乡祭祖,镇口总跪着乌泱泱一片人,族长领着全族老小高呼“恭迎尚书大人”。

可如今,马车驶入镇中,街边玩闹的孩童只顾追着风车嬉笑,卖炊饼的摊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群丧良心的东西!”

车夫老崔挥鞭抽得空气炸响,

“老爷当年免了全镇三年赋税,因为老爷,就连县令大人也不敢为难他们,他们倒好——”

话音未落,一盆脏水“哗啦”泼在车轮前,惊得马儿翘起双蹄嘶鸣连连。

“都被贬成泥腿子了,摆什么官老爷的谱?”

胖妇人叉腰冷笑,身后几个闲汉跟着哄笑。

更有顽童捡了石子往车顶砸。

噼啪声里混着书生阴阳怪气的吟诵:

“飞黄腾达时万人捧,虎落平阳啊……呸!”

崔晏指尖掐进掌心。

他想起两年前,这书生还巴巴地送来一副“连中三元”的贺联,墨迹都没干透。

“他娘的,这是欺人太甚!要不是老爷少爷,他们哪来的今天?估计还不如路上那些饥民!”

老崔气得要跳下车跟这些白眼狼好好理论。

“算了。”

崔父闭着眼,嗓音沙哑,

“世态炎凉,早该料到。”

“回家吧。”

愤愤的老崔扬起马鞭,不管街边行人就往老宅奔去,似是要给这群白眼狼一点教训。

老宅朱漆斑驳,门楣上“户部尚书崔”的金匾已被撬走,只剩几枚生锈的铁钉突兀地支棱着。

崔晏搀着父亲跨过门槛,却见院中乌压压站满了人。

族老们裹着锦缎坐在太师椅上,脚边炭盆烧得正旺。

崔晏只好先将父亲交给老崔,让其扶回床榻休息,随后一人面对这群白眼狼。

“哟,这不是我们‘铁骨铮铮’的侍郎大人吗?”

族长二叔公啜了口茶,眼皮都不抬,手上把玩着一只精巧的青瓷茶壶,

“族里早说了,莫要触怒圣上,你倒好,好好的侍郎不做,偏得触怒圣上,连累全族在县令跟前抬不起头!”

二叔公将茶壶往桌子上一拍,想要表现出不怒自威,可在崔晏看来却是可笑至极。

“就是!”

另一边一个不知名的老家伙漏出黄滋滋的大牙嗤笑道,

“祖产早被各房分了,你们这一支……喏,后街那间镖局归你们。但我们也是有要求的。

年底前若赚不到三千两,铺面收回!”

崔晏喉头一哽。

这些年来父亲为官清廉,从未攒下多少积蓄,自己又是文人出身,哪里能驾驭住镖局的汉子?

难道为族里忙里忙外只换来一间只能看不能用的宅子?

正要争辩,却听门外马蹄声急。

“崔平澜!”

清凌凌一声唤,惊得满院人回头。

晨光里,一袭红衣策马踏破尘埃,直直冲破大门,惊得众人纷纷退后。

一面容清冷女子翻身下马,腰间玉坠叮当,手中马鞭直指族老:

“谁敢辱我夫君?”

华贵的服饰让崔家众人不敢放松,半晌过去,二叔公才走上前躬身问道:

“敢问姑娘是和人,夫君又是谁?我这个族长怎么没有听闻?”

那女子漏出厌恶的神情,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同时从腰间拿出一纸婚约开口道:

“礼部尚书独女赵婉,与当今状元,户部侍郎崔晏崔平澜有婚约,有何疑问?”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本想趁着崔家父子失势,狠狠捞一笔,如今来了个大官之女,他们的计划还如何实现?

“姑娘怕不是忘记了吧,崔晏那小子早就不是户部侍郎了,他昨日惹怒了圣上,现在已经是庶民一个了!”

二叔公继续笑呵呵说着,希望能把这个愣头青赶走,好继续欺压崔家父子。

说着还突然压低声音,低沉说出他从县令那里听来的政见。

“老朽还听说,皇上已经对崔家父子彻底失望了,估计不会在启用他们了!姑娘还是趁早断了这婚约吧!”

“放肆!”

听到这话的赵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中马鞭在空中一挥,瞬间的音爆把二叔公吓得差点跌倒,

“便是圣上撤了平澜的官,平澜也是状元爷,是你们一群泥腿子可以随意欺辱的?只要平澜告到县令,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况且我早已有了婚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赵婉岂是嫌贫爱富之人?”

这群平头百姓本就没读过什么书,更别说懂法,如今听到这么个说法,全都吓得楞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听着赵婉的激烈言辞,崔晏怔在原地。

他记得这位礼部侍郎的千金,三年前琼林宴上,她躲在屏风后偷瞧他簪花游街,被他发现时慌得摔碎了茶盏。

如今那双杏眼里没了怯意,只剩灼灼火光,烧得他心头一烫。

族老们面面相觑,终是二叔公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赵婉转身看向崔晏,忽地抿唇一笑,方才的凌厉化作狡黠:

“崔侍郎,哦不是,马上就要喊你相公啦,你想我了么?”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崔晏望着少女鼻尖细密的汗珠,忽然觉得,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终究还剩下一缕不肯屈服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