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邢沅(陈圆圆)

夕阳西下。

当朱慈烺踏上吴襄一家所乘的漕船时,两名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扼住舱门两侧。

船头值守的亲兵见是太子,慌忙跪倒,却被他抬手制止,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后舱的舱室。

朱慈烺推开舱门时,陈圆圆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青瓷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十岁的吴应熊伏在案上无聊的用手指划圈,闻声抬头,见是太子,有些惶恐。身子下意识往陈圆圆那边缩了缩。

朱慈烺没去管吴应熊,目光却落在陈圆圆身上。

她今日只绾了寻常妇人髻,素衣如雪,眸光如水。河风掀起衣裙一角,露出半截褪色的绣鞋,那是仓皇离京时胡乱套上的。

陈圆圆放下茶盏,轻声道:

“大郎,你去寻你祖父。”

吴应熊闻言如蒙大赦,急忙推开舱门跑了出去。带脚步声远去,舱内只剩河风穿窗的微响。陈圆圆起身行了一个万福:

“妾参见殿下。”

朱慈烺抬手示意她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

“邢姑娘,两年未见,倒是越发...”

他顿了顿,斟酌词句。

“清艳绝尘了。”

陈圆圆微微一怔,随即再次福礼,低眉浅笑:

“殿下说笑了,妾不过是飘萍之身,随波逐流罢了。只是不想殿下竟还记得妾。”

朱慈烺摆了摆手。

“刑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又淡淡道:

“自然记得,田泓遇送你入宫时,本宫恰好也在武英殿,邢姑娘想必也记得吧?”

那是崇祯十五年,田贵妃病逝后,其父田泓遇为保圣宠,重金购得陈圆圆,欲献于崇祯。奈何崇祯正值丧妃之痛,加之忧心国事,便拒绝了。后面吴三桂入京述职,田泓遇设宴款待。席间,让陈圆圆献艺,只是那惊鸿一瞥。田泓遇见状,便顺水推舟将她送给吴三桂了。

陈圆圆低眉顺目。

“殿下天颜,岂敢忘怀。”

朱慈烺再次摆手道:

“说吧,你找本宫何事?”

夕阳的余晖在河面上洒下粼粼金光,舱内的空气却有些沉闷。

陈圆圆抬眸看了朱慈烺一眼,低头轻声道:

“殿下挟持妾与吴氏满门,所欲不过平西伯之兵。然妾...”

“挟持?”

朱慈烺冷笑打断。

“邢姑娘言重了。是吴三桂受诏勤王却拖延不至在先,本宫这是在保全吴家。”

陈圆圆脸色一变,素手不自觉攥紧了衣带。

“关宁军乃朝廷经制之师,不是他吴家的私兵!”

朱慈烺目光骤然一冷,手指轻叩案几。

“这些年朝廷耗银千万养出来的精锐,岂容他吴家拿来待价而沽?”

陈圆圆闻言,知道太子会错了意,急忙跪伏于地,素白的衣袖垂落在船板上。

“殿下明鉴,妾...失言。妾并非为平西伯开脱...”

她声音微颤

“妾只是...”

朱慈烺垂眸看她,见她发间一支素银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起来说话。”

他淡淡道。

陈圆圆却未起身,反而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妾斗胆,请殿下容禀。”

一阵微风掠过河面,从窗隙钻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

“妾本姑苏浣纱女,十岁被卖入梨园...”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辗转秦淮,又入田府,后赠予平西伯...”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

“殿下可知,妾这一生,从未有过选择。”

朱慈烺眉头微蹙。他看见她眼角有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吴三桂待你不好?”

陈圆圆苦笑:

“锦衣玉食,怎敢说不好?只是...”

她顿了顿:

“妾不过是件摆设,今日摆在厅堂,明日便可弃之库房。”

她忽然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妾愿修书劝平西伯效忠朝廷,只求殿下...”

“求什么?”

“求殿下他日...”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给妾一个安身之所。”

朱慈烺怔住了。他原以为她找自己是为吴家求情,却不想...

“你不喜吴三桂?”

陈圆圆笑了,那笑容凄婉得让人心惊:

“殿下觉得,笼中鸟会爱它的金丝笼吗?”

船舱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良久,朱慈烺轻叹一声:

“你倒像那柳隐。”

陈圆圆听到朱慈烺提起柳如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低声道:

“柳如是...确实比妾幸运得多。”

朱慈烺侧目看她:

“哦?”

陈圆圆微微垂眸。

“她遇见了钱学士,虽为侧室,终得知音。而妾...”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妾也曾以为,能遇一人,如河东君遇钱牧斋,董青莲(董小宛)遇冒巢民...”

朱慈烺眸光微动:

“冒襄?”

陈圆圆轻轻点头,眼中浮现一丝恍惚:

“那年秦淮河畔,冒公子曾为妾题诗...”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

朱慈烺沉默片刻,忽然道:

“崇祯十五年,冒襄已娶董小宛为妾。”

陈圆圆的手指蓦地一僵。

窗外飘来的风带着水汽,掠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良久,她低低一笑,声音轻得像是自嘲:

“是了...妾这样的人,原就不该有痴念。”

朱慈烺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美人,此刻竟显得如此单薄。

“你恨吴三桂吗?”

他忽然问。

陈圆圆摇头:

“不恨。”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哀伤:

“这世道,女子如浮萍,本就不由己。平西伯...亦不过是随波逐流。”

朱慈烺静默片刻,忽然问道:

“若本宫应你所求,待事了之后,你想做些什么?”

舱内霎时一静。

陈圆圆抬起头,眼中浮起一丝微光:

“妾在梨园...读过些诗书...”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

“若能得自由身,妾愿去乡间做个教书先生,教那些贫家女儿识字明理。”

朱慈烺凝视着陈圆圆期待的眼神,缓缓摇头:

“此事,本宫不能应你。”

陈圆圆的身子微微一颤,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你是吴三桂的宠妾。”

朱慈烺的声音冷静:

“虽说他未必会为一个女子改变心意,但只要有一分可能...”

他负手走到窗前,望着河面上的波光粼粼:

“本宫也绝不会放过。“

陈圆圆低下头,素手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发白。河风穿过窗棂,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不过...”

朱慈烺忽然转身。

“待天下大定之后,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

“或可再议。”

陈圆圆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她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船板上:

“妾...明白了。”

朱慈烺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忽然问道:

“你当真想好了?要知道,即便日后事成,你也再难有今日的富贵。”

陈圆圆直起身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殿下以为,妾在乎这些吗?妾这一生,最珍贵的时刻,反倒是在梨园学艺时,虽清苦,却自在。”

朱慈烺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玉佩放在案上:

“此物你且收着。”

陈圆圆惊讶地看着那枚温润的白玉。

“若他日...”

朱慈烺的声音很轻。

“你持此物来见,本宫自会兑现今日之言。”

陈圆圆双手接过玉佩,微微发抖。她将玉佩贴在胸前,深深一拜:

“谢殿下。”

朱慈烺转身走向舱门,在推门而出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陈圆圆轻柔却坚定的声音:

“殿下要的信,妾今夜就写。”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轻声道:

“邢姑娘,保重...”

说完便离开舱室,来到甲板上,朱慈烺望着血色河面。淡淡道:

“乱世之中,美人如名将,终究不过是江山棋局上一枚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