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醍醐灌顶(二)

元修见独孤信沉吟思索,知道他已在领会“佯装示弱”的要义,便继续循循善诱,如同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布下层层陷阱:

“尔那一百五十骑兵便在敌阵前二百步处停下,尽可轮番放箭。怀朔军那边之人,多为骄兵悍将,见尔等只射不冲,必然会鼓噪呐喊,高声辱骂,极尽嘲讽之能事,称尔武川儿郎皆为胆小鬼、无能之辈、缩头乌龟之类之言。”

“这时候,”元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将军可让麾下将士放开嗓子,与他们对骂!骂得越凶越好,显得越气急败坏、越恼羞成怒越佳!孙子兵法云:怒而扰之,正是此理!但须牢记,切勿上前一步!任凭对方如何挑衅、如何辱骂,皆不可越过二百步的距离,死死守住,继续以冰冷的弓箭制造持续的伤亡与无法驱散的麻烦!”

“如此一来,”元修的语气变得异常笃定,仿佛已洞悉对手的心思,“元泽在后观阵,见尔军主力一百五十骑聚于前,却被己方步卒阻于二百步外不敢寸进,反而只能气急败坏地对骂与放冷箭,他必然会如何想?他必定会认为尔军外强中干,锐气已失,不过尔尔!再加上眼前的对峙僵局与己方不断出现的伤亡,他很可能就此失去耐心,被愤怒与轻敌冲昏头脑,决意抓住此‘机会’,搏上一搏,一举击溃尔这支看似犹豫不决、实则不堪一击之骑兵主力!”

“朕料他,多半会留下少数人马——顶多二百人——看守后方象征性的粮草辎重,然后令其余三百余步卒精锐,倾巢而出,向尔之骑兵发起冲击!”元修精准地分析道,“因届时,尔之骑兵已失去赖以生存之奔驰冲击力,静止或缓行于二百步外,在他看来,威胁已大大降低,正是他步兵发挥集团冲击优势之良机!当然,若他足够谨慎,亦可能只分出一半兵力前来驱赶试探。但无论如何,在那种情境下,他大概率会选择主动出击!”

“只要他一动!只要他步兵主力一离开严整的防御阵型,开始移动追击,将军,尔真正的机会便来了!”

元修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策划惊天阴谋般的兴奋与冷酷,“这时,尔便可开始施行那‘放纸鸢’之战术!然此术,尚可再升级!其关键,便在于两个字——舍得!”

“舍得?”独孤信眼神一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背后可能隐藏的残酷。

“对!舍得!”元修斩钉截铁地加重了语气,“在你指挥前军骑兵拨马后撤,佯装抵挡不住步兵冲击、慌忙败退之时,最好能预先安排一两个身手最为敏捷、马术最为精湛、演技最为逼真的士兵,在回撤途中,于众目睽睽之下,‘不慎’被敌军的流矢‘射中’,惨叫一声,翻身坠马!当然,不是真要他们受伤送死!”

看到独孤信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和不忍,元修立刻胸有成竹地安抚道:

“将军放心!此事朕早有计较!待会儿午休过后,演武正式开始前,朕会亲自下旨给主持演武、负责评判胜负的执事礼官,明确今日演武规则:凡被涂有草木灰的特制木槊、木刀点到身体要害部位,或是在交战中不慎坠马者,即刻视为‘阵亡’或‘重伤’,必须立刻自行退出战场,双方均绝不允许对其进行任何形式的后续追击或伤害!违者严惩不贷!如此一来,你那‘坠马’的勇士,只需顺势一滚,做出痛苦挣扎状,便可安然无恙地退出场地,不仅毫发无损,还能将这场‘败退’的戏演得更加逼真,令敌深信不疑!”

独孤信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一丝隐隐的寒意。

元修继续描绘着那幅精心设计的战术图景,声音低沉而富有诱惑力:

“想象一下,你军骑兵主力装作被元泽步兵的雷霆冲击吓破了胆,仓皇失措地向后溃逃,甚至还在混乱中‘丢下’了一两具翻滚在地的‘尸体’。元泽及其麾下部将士兵见状,必然士气大振,认为胜券在握,定会毫不犹豫地加速追击,意图一鼓作气将你军彻底歼灭!待他们追出百余步,人人负重急奔,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原本严整的队形也因追击速度不一而开始拉长、变得散乱不堪之时……”

元修的眼中骤然闪烁起猎食者般的锐利光芒:

“将军!便可抓住这稍纵即逝、千载难逢的战机,猛然下令!让你那正在‘狼狈逃窜’的一百五十骑兵,在高速奔驰之中,齐齐做出那石破天惊的动作——或是整齐划一地猛然勒马变向,稳住身形;或是更加炫技也更具杀伤力地,直接于颠簸的马背之上,闪电般拧身回首——向着身后那群气喘吁吁、队形散乱、毫无防备的追兵,射出复仇的、致命的回马箭!”

“骤然遭遇如此近距离、如此密集的攒射打击,正在全力追击中的怀朔步卒,必然会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和恐慌!元泽为求自保,也为重整部队,十有八九会惊怒交加地下令停止追击,收拢残部,就地重新结成防御阵型!”

元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笑意,“而一旦他们停下脚步,开始手忙脚乱地试图恢复阵型,将军,你的选择就多了!主动权,就彻底回到了你的手中!”

“其一,你可以将你前军这一百五十骑兵,立刻分出一部分精锐,比如说五十骑,让他们利用速度优势,迅速脱离与敌主力的接触,与你一直按兵不动、养精蓄锐的后备队那五十骑汇合!而这支后备队,朕建议最好是你麾下那些披甲较重、马匹更为强壮、冲击力更强的骑士!”

“骑兵之优势,根本在于神速!你迅速整合起的这支百骑精锐突击队,不必与敌军步兵主力纠缠不清,而是要像一道闪电,利用无与伦比的速度优势,立刻大范围迂回机动,直扑敌军后方少数守护粮草的部队,一百骑兵对阵二百步卒,这个优势就大了。”

“试想,元泽在前线刚刚挨了一记闷棍,勉强稳住阵脚,正待重整旗鼓,却忽然惊闻或亲眼看见,你一支精锐骑兵已如鬼魅般绕到他的身后,直扑他的命脉所在,他焉能不惊?焉能不乱?必然会方寸大乱,慌忙下令,让前方正在整队的步卒主力不顾一切地拼命回援!”

“而他只要下令回跑!他那刚刚勉强组织起来、立足未稳的防御阵型,立刻就会再次崩溃!步兵转身奔跑,互相拥挤,队形混乱不堪,后背完全暴露在你军弓箭之下,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移动的箭靶!那时候……”

元修的语气充满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自信,“将军!你甚至不必让你那迂回的一百骑兵真去攻击什么劳什子粮草了!”

“你只需令你前军那剩下的一百骑兵,再次拨转马头,如同经验丰富的牧人驱赶受惊的羊群一般,衔尾追杀那些掉头回跑、已成惊弓之鸟的怀朔步卒!用连绵不绝、精准高效的弓箭,从他们混乱不堪的背后,尽情地、从容地收割生命!最大限度地扩大战果,摧垮他们的抵抗意志!”

“而此时!”元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铿锵之音,目光如炬,“你那一直隐忍未发、作为最后杀手锏、决定胜负天平的后备队——那五十名披坚执锐、马力充沛的精锐重骑!便到了发挥他们决定性作用的辉煌时刻了!”

“趁着敌军阵型彻底大乱、人心惶惶、前后受击、疲于奔命、溃不成军之际!将军可让此五十重骑,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巨大铁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从敌军溃散奔逃、最为混乱、最为薄弱的一点,发起雷霆万钧、无可阻挡的毁灭性冲击!一举将其彻底凿穿!冲散!碾碎!”

“到了那时,”元修的目光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莫说他只剩下四百余残兵败将,便是两千步卒完好集结于此,面对如此内外夹击、首尾难顾、军心彻底崩溃的绝境,再遭遇你重骑兵摧枯拉朽般的毁灭性冲击,也断无幸理!必然是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再无丝毫还手之力!”

元修一口气将这套更加复杂、更加阴险、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将心理战与骑兵机动性发挥到极致的升级版“纸鸢”战术说完,周围仿佛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他自信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空气中激荡回响。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的衔接,每一个对敌人心理的精准预判和无情利用,都描绘得如此清晰,如此冷酷的一场已经写好的剧本、注定结局的围猎,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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