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狂生李贽

脂砚斋首发之书虽非《若明》,仍因嘉靖侯名声在外而半日售罄。

正值年后难得的闲暇时间,至午时,市井闾里已然热议不止。

张居正等人至一处酒楼用饭。

雅间早被占尽,二楼唯剩竹屏隔出的雅座尚有空席。

那屏风虽绘着水墨山水,却隔不住邻座谈笑声。

众人便择此落坐,虽非私密之所,倒也得了份市井烟火里的清宁。

此处交谈《物理》之声亦不绝于耳,细聆之,论得最多的,正是声速。

或因书中明确的写出声音每小时能走380万尺,想要验证者不在少数。

众议间,堂下忽有人曰:

“闻得严东楼欲亲勘声速之数。”

酒楼内立时喧阗更盛。

“必有好戏看了!严东楼前者欲纳小妾,反为嘉靖侯所截,早与彼结下仇怨,此番终于要寻机报复了!”

“然而嘉靖侯早已言明此乃虚构。”

“可这本书上写得却是真假难辨,要是真被验明是假的,往后之‘周边’可就不好卖了。”

“那万一是真的呢?”

“那又如何,嘉靖侯早已名震天下,即便是真的,无非稍加一筹罢了。”

“严东楼将如何勘验?”

“何必多想,届时必将广而告之。”

“他严东楼想得到,世间能人无数,岂会想不到?”

“说得好,他不过是有一个好爹,还真以为自己聪颖绝伦?”

听到这里,张居正等人相顾一笑,停杯投箸,复又筹思验证之法。

李春芳道:“前汉王充言:‘今人操行变气远近,宜与鱼等;气应而变,宜与水均’,嘉靖侯声波之谓当出于此。”

李贽道:“《论衡》亦未言及声速。”

朱载堉道:“依照嘉靖侯之速度‘公式’,欲知声速,需测距离与时间,距离易测而时间难得。”

“离得远了则声音弱,离得近了时间又太短。”

“以声速之快,差之毫厘即谬以千里,所能得者,不过大概之数。”

“实在困难。”

李春芳笑道:“若非难事,前人早将之述于书中。”

李贽摇摇头:“前人但知声之急疾,非不欲测其速,实不知测其速也,所谓不求甚解便是如此。”

“无关困难与否,只因治学之心如此。”

“譬如《列子》言:孔子见两小儿辩日……终不能决,而后人只赞孔子之德,却无人寻根问底。”

“千年以降,倘又有两小儿辩日,时人当如何答之?”

“千年前不知,千年后亦不知,吾未见其明也。”

殷士儋轻捻长髯,唇角微扬,这李贽明里暗里偏生要在孔圣人身上较真,这般穷究不舍,倒真有几分痴劲儿。

不过,他此时说这话却真还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吾未见其明也”,这“其”之一字指代何人?

更有用典之嫌,出自韩愈《师说》,前一句是“小学而大遗”。

此处的小学,指代的是《列子》,还是……

酒楼内私语之声渐起,而后渐次平息。

张居正见李贽言辞愈发犀利,恐他锋芒太露惹来非议,便轻叩桌面道:

“《列子》所载,本为寓言。小儿辩日之惑,意在言明圣人不耻下问之德,非为穷究物理。

若事事皆要实证,则《庄子》鲲鹏之变、《楚辞》巫咸降神,又当如何勘验?”

不料李贽更是语出惊人:“那便是伪说与妄作无疑了。”

几人皆瞠目,这李贽未免有些太极端了。

旁边包厢的门突然打开。

“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正是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李贽不卑不亢,拱手道:“晚生不过就事论事。“

李守中冷笑:“竖子狂妄!圣贤典籍岂容你这般诋毁?”

说着转向张居正等人,“尔等身为翰林,竟纵容此等狂徒谤毁圣贤?”

殷士儋起身致歉:“李公息怒,李生年轻气盛,言语或有不当......”

李守中见殷士儋打圆场,冷哼一声正要再斥隔壁雅间之门亦已洞开。

转出一人,青袍玉带,正是国子监司业高拱。

他身后还跟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二人面上皆不苟言笑。

李守中为前任祭酒,与他们俩也颇为熟悉。

贾政从李守中身后缓步而出,神色间带着几分尴尬与局促。

他素来敬重读书人,此刻面对满堂翰林、国子监官员,更是不敢高声言语,只拱手向众人致意。

李守中却将话头径直指向他:“存周兄来得正好!你身为工部郎中,又出身诗礼簪缨之族,且说这后生竟敢妄言圣贤典籍为'伪说妄作',岂有此理?”

啊?我?

贾政闻言一怔,目光扫过雅间内众人。

张居正、李春芳皆是翰林院翘楚,高拱、赵贞吉更是朝中重臣。

那人能与这些人同座而谈,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而他自己却是由父亲所荫方得为官,自觉矮人一等,如何能评判?

只得含糊道:“这个......少年人血气方刚,言语或有偏颇......”

话音未落,李贽已朗声道:

“晚生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列子》载孔子不能决两小儿之辩,正说明圣人亦有所不知。今人若仍不求甚解,岂非愧对前人?”

高拱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他亦最恶空谈性理。

此刻听这年轻人直言不讳,反倒生出几分欣赏,便出言缓颊道:“此言倒也有理。圣人不耻下问,正是勉励后人继续探究。学问停滞不前亦非圣人所愿。”

一时间,酒楼内议论纷纷。

有支持李贽者,认为理当求真;亦有维护传统者,斥其狂妄。

李守中见其余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唯有他和另一少年他认不得,便问道:“你是何人?”

李贽见众人目光聚焦于己,不慌不忙拱手道:“晚生李贽,福建泉州举子。”

话音未落,邻座忽有人惊呼:“可是作《老农老圃论》的李狂生?”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酒楼内顿时哗然。

当年那篇“仲尼不辨菽麦”的文章早传遍士林,谁人不知此子曾公然质疑圣人?

既然是他,说出此等狂悖之言倒是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