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与贾母等人坐于荣庆堂内,案上茶烟袅袅,却无人有心思品茗。
贾母将手中佛珠拨得啪啪作响,沉声道:“此事棘手之处,在于李守中正犯了侯爷的忌讳。”
王夫人蹙眉道:“侯爷素来清正,金银珠玉不入眼,古玩字画不动心。偏生李亲家诋毁的,正是侯爷最看重的著述。”
元春款款道:
“即便凑齐赔罪之礼,侯爷肯不肯受还未可知。咱们府上与侯爷有姻亲之谊,尚且要倾其所有方能报恩。李家不过是大嫂之父,到底是隔了层关系。”
话未说完,众人已明其意。
贾政只觉喉头发紧,额角渗出细汗。
他何尝不知其中关窍?自侯爷入京以来,几番相助贾府,他这个岳丈在侯爷面前可撑不起几分体面。
便是有心为李守中分说,侯爷只怕会当场拂了自个儿的脸面。
他贾政还是要点脸的。
没了清客整天在耳边吹捧,兼之连遭顿挫,他的自我认知已然跌落谷底。
今日酒楼论辩,连个狂生都辩不过;
眼下分析事理,更不及母亲与女儿通透。
苦读多年圣贤书……除却空谈道德外,究竟有何用处?
贾政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恍惚间竟觉得那狂生所言未必全无道理。
正自恍惚,忽听外间丫鬟脆声道:“宝二爷来了!”
贾政如溺水者抓住浮木,黯淡的眼中骤然迸出一线光亮——
是了!他苦读圣贤数十载,虽不能经世致用,但教导宝玉考取功名总还使得。
若能督促宝玉中个举人,也不枉这些年的青灯黄卷。
珠帘轻响,宝玉步履轻快地踏入堂内,忽觉背脊一凉。
抬眼瞥见贾政端坐案前,立刻收了雀跃之态,规规矩矩上前给贾母行礼:“给老祖宗请安。“
贾政微微颔首。
今日宝玉在外书房对答尚算得体,李守中赞其言谈间颇有灵气。
可若与张居正、李贽那等人物相较……
想到此处,贾政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死结。
这孽障天资不过中上,性情又顽劣,非得严加管束不可!
贾母见宝玉进来,神色稍霁,招手道:“我的儿,快过来坐。”
又对贾政道,“你也别总绷着脸,吓着孩子。”
宝玉小心翼翼地挨着贾母站着,却不肯坐下。
屁股还疼着呢。
偷眼觑着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忐忑。
他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到“李守中”“侯爷”等字眼,却不知具体何事。
贾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烦闷,对宝玉道:
“今日李鸿胪考较学问,你不过潦草塞责,勉强敷衍得过去。须知此等应对不过浮于表面,若真论才学根基,直如井底之蛙窥天!休要存半分自满之心。”
“从明日起,你每日卯时起身,到外书房读书,为父亲自督促你的功课!”
“待我开衙视事后,你便暂入族学,待业师上来,再回家不迟。”
宝玉顿时面露苦色。
贾母皱眉道:“政儿,宝玉还小,何必逼得这么紧?”
贾政咬牙道:“母亲!儿子已经想明白了,咱们贾家要想重振门楣,非得从科举上下功夫不可。宝玉若再荒废下去,将来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
想到自己蹉跎半生,功名无成;想到长子贾珠苦读成疾,英年早逝;想到贾府日渐式微,全靠未来女婿帮衬才得喘息之机……
种种不甘涌上心头。
堂内一时寂静。
贾母看着儿子激动的神色,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既下定决心,我也不拦你。只是……”
她将宝玉搂在怀里,“别把我的宝玉累坏了。”
贾政嗯了一声,转向宝玉,目光如炬:“你可听明白了?”
宝玉在父亲逼视下,只得赶忙点头。
他又想起那日在门缝中看到的侯爷与丫鬟嬉戏的场景,心中酸涩:为何侯爷能活得那般痛快,自己却要受这等束缚?
可恨自己当不得武夫!
贾母轻拍他手背,劝慰道:“你父亲是为你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若不能科举入仕,终究是落了下乘。”
元春亦温声道:“宝玉天资聪颖,只要肯用功,必能高中。”
......
次日寅时三刻,李守中便带着厚礼登门。
几个小厮抬着沉甸甸的礼箱,随着进入角门。
贾政将李守中引入外书房,苦笑着道明难处。
李守中素知这位亲家是个实诚人,见他愁眉不展,便知其已经想过办法,可见此事确实棘手。
“如今满京城都等着看笑话。”
李守中攥着茶盏的手指发白,“连严东楼测声速的风头都被盖过,我既当众扬言要上奏,若就此偃旗息鼓...”
一世清誉可就要尽毁于此了!
名声一毁,仕途也将无望。
贾政长叹一声,这点他还是看得清的。
而这正是症结所在——李守中已骑虎难下,若真上书便是与侯爷公然作对;若不上书,又成了前倨而后恭的小人。
苦恼了半晌。
李守中忽然问道:“当日侯爷为贵府摆平赦公一案,贵府是如何酬谢的?”
“这...”贾政面皮发烫,支吾了半晌想要搪塞过去。
又想到自己毕竟已然夸下海口,不能不尽心尽力。
才道,“将东跨院连地契都赠予侯爷,另有些古玩字画作添头。再就是……”
声音愈发低了,“拨了几个丫鬟过去。”
“丫鬟?”李守中眼中略带疑惑,“不是说侯爷不近女色?如此说来,那贾琏献妻的传闻……”
贾政连连摆手:“侯爷正是因名声太盛,才故意以此自污!”
李守中抚须沉吟,心中暗道可惜。
他那两个丧父的侄女确实生得标致,可若此时送去,非但不能替侯爷自污,反会让自己沦为笑柄。
目光忽又落到案头《女则》上——昨日所见,女儿李纨虽寡居素服,风姿却不减当年。
可转念想到其中关碍……
使不得!
侯爷即将迎娶贾元春,若与妻兄遗孀有染,那便是十恶不赦的内乱之罪。
纵是侯爷要自污,也断不会拿这等重罪玩笑。
可惜了,自污必然是要让人知道的,内乱又必然是要瞒着旁人的。
若嘉靖侯是真心好色,而非刻意自污,此事就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