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然指甲都抠进了船板缝隙,鲜血顺着指缝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货船底舱的构造图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每一处朱笔标注的机括位置,都与玉佩传来的灼热感相互呼应。
东南角第三根肋木——他刚扑过去,两支弩箭便擦着耳朵,“噗”地钉进舱壁。
“喀嗒!”
手指刚触到暗格凸起,整面舱壁猛地翻转,二十架寒铁床弩出现在眼前。
弩身上“神机”二字在火光下格外刺眼,这原本该镇守边关的军械,箭槽里竟装满了用西域火油浸泡过的爆裂箭。
甲板上传来金铁碰撞的脆响,陆昭然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嘶吼:“漕帮私运军械,格杀勿论!”
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弩机上,他突然看懂了这些改装过的击发装置——弩弦末端都连着浸油的麻绳,一直通到船底的火油桶。
玉佩猛地发出蜂鸣声,老周用鲜血绘制的八卦图在他眼前浮现。
乾位生门在……他脚步踉跄,拼了命扑向右侧绞盘。
随着铁链的摩擦声,整排床弩竟自动调转方向,对准了船桅。
“轰!”
第一支爆裂箭离弦,陆昭然被气浪掀翻在地。
着火的船帆裹挟着热浪,朝追兵砸去,惨叫声不绝于耳,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混乱中,有人恶狠狠地喊道:“活捉那小子!”
陆昭然滚进翻倒的货箱堆,摸到箱中冰冷的铁球。
打开一看,这些标着“岭南荔枝干”的木箱里,全是霹雳堂的火雷子。
他扯断系在脖颈的玉佩绳,螭龙口中吐出的金丝,正好缠住头顶的横梁。
“三才归元阵……”
陆昭然默念着《天工造物经》里的口诀,将火雷子沿着震位排开。
当追兵的刀锋劈开货箱时,他咬破食指,在箱板上画出残缺的巽卦。
追兵刚踏入阵眼,舱底便传来一声闷响。
三百箱火油同时震荡,产生的共鸣让整艘货船如同巨大的乐器。
陆昭然耳鼓嗡嗡作响,恍惚间,七岁那年父亲调试编钟的宫商之音在耳边响起。
“就是现在!”
他用力拽动金丝,整个人腾空而起,三枚火雷子顺着裤管滑落。
就在追兵举刀的瞬间,货船龙骨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声。
陆昭然在空中看到,整条运河都被染成了赤色,燃烧的船板像流星般四处飞溅。
那些改良过的床弩在高温下接连炸膛,追兵被烧成火人,坠入江面。
热浪托着他摔向岸边的芦苇丛,玉佩突然泛起青光,一股陌生的真气在他经脉中自行运转起来。
“小郎君这手焚江煮海,倒是得了墨家真传。”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陆昭然抬头,只见抱琴少女踩着焦木,如仙子般飘落。
她腰间的墨玉令,和老周胸前的疤痕完全吻合。
少女翻开琴板,半幅大运河航道图露了出来。
陆昭然攥紧满是血泡的右手,质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今夜会有这一劫?”话还没说完,少女突然甩出琴弦,缠住了他的脖颈。
冰蚕丝勒进皮肉,疼得他浑身一颤。
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看到芦苇荡里寒光闪烁——十七把神机弩正对准他们。
“噌!”
琴弦突然崩断,少女袖中射出三枚青铜算珠。
算珠带着破空声,呈品字形散开,神机弩手藏身的芦苇纷纷倒下。
陆昭然趁机翻滚到残船后面,摸到一具焦尸怀中的火药囊。
“不想死就别动。”
少女像鬼魅一样,贴到他身后,掌心紧紧按住他后心的要穴,“看东南方向。”
陆昭然抬头望去,瞬间浑身血液凝固——燃烧的货船残骸在水面上,竟组成了巨大的离卦。
火光照亮了对岸青崖上的玄铁闸门。
“这是……漕帮十二连坞的水门?”
陆昭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这水门重达三千六百斤,只有配合潮汐才能开启。
少女突然掰过他的下巴,指尖点在他的泪痣上:“陆公子不妨猜猜,此刻水位线下第七块条石下面,藏着什么?”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声,神机卫的猩红披风在火光中猎猎翻动。
陆昭然感觉后心涌起一股阴寒的真气,怀中的玉佩也跟着剧烈震颤起来。
那些烧焦的船板,突然在他眼前分解重组,幻化成水门内部的齿轮构造图。
“寅位卡榫!”
他脱口而出。
少女轻笑一声,琴声瞬间变得激昂,充满金戈之气。
对岸崖壁轰然炸开几个孔洞,十二道铁索横跨江面,正在冲锋的神机卫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陆昭然被少女拎着衣领,跃上铁索,江风呼啸,吹得他睁不开眼。
掌心的玉佩持续发烫,齿轮转动的节奏,竟和他的心跳逐渐同步。
当最后一名追兵被甩下铁索时,他终于看清了水门机括的核心——正是陆家祖传的九宫锁!
“开!”
少女弹指击碎水门浮雕上睚眦的左目,几乎同时,陆昭然将玉佩按进右目凹槽。
闸门轰然开启,一股潮湿的腐气扑面而来,陆昭然看到门内甬道刻满了墨家禁纹,壁上的长明灯用的竟是南海鲛人油。
少女突然把他按在石壁上,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畔:“陆公子可知,方才只要认错半寸机括,咱们现在就成箭靶子了?”
她指尖划过陆昭然渗血的锁骨,蘸着血在墙面上画出残缺的星图,“你身上流的,可不只是陆家的血。”
甬道深处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陆昭然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七十二具青铜傀儡手持长戈,整齐排列,地面青砖的缝隙里,正渗出暗绿色的毒雾。
少女却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走到阵前,从琴腹里抽出一支骨笛。
“仔细看好了。”
她把骨笛抛给陆昭然,“墨守篇第三诀。”
陆昭然刚触到笛身,玉佩突然投射出一道金色人影,在他视网膜上舞动。
那正是老周在地道里比划的手势,此刻竟和青铜傀儡的动作分毫不差。
陆昭然本能地吹响骨笛,音波撞在甬道壁上,形成诡异的共鸣。
前排的傀儡突然转身,战戈狠狠劈向身后的同伴。
少女趁机拽着他,从混战的傀儡间隙穿过,她绣鞋踏过的砖块,依次下陷三寸。
“天权位,踏七进三!”
少女突然大喊。
陆昭然下意识施展家传轻功,落脚时,砖缝里的毒雾竟自动退散。
当最后一具傀儡在身后轰然倒地,他看到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扇青铜巨门,门上刻着九州舆图,唯独幽州的位置空缺。
少女突然呕出一口黑血,软绵绵地靠在门边:“陆公子不妨猜猜……咳咳……神机卫为什么拼死也要截下那船火油?”
她染血的指尖点向舆图空缺处,“三个月前,幽州卫所的八百架神机弩……咳咳……不翼而飞。”
陆昭然正要追问,石门突然自行开启。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看到十丈见方的密室里,堆满了贴着兵部封条的箱子。
一个老者端坐在箱顶,慢悠悠地举起翡翠烟杆,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比老夫预计的早了两刻钟。”
老者敲了敲烟锅,密室四壁突然伸出十二盏走马灯。
光影交错间,陆昭然看清了箱体上的烙印——竟然是各地卫所失窃的军械编号!
当他瞥见最深处那口描金箱子时,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箱盖的暗纹,正是陆家祖祠的朱雀焚天图。
“昭然侄孙,你可知你祖父因何而死?”
老者弹指震飞描金箱盖,箱中的《千机谱》全卷在真气激荡下哗啦翻动,“他非要在这兵灾图里添条生路……”
话还没说完,密室突然剧烈震动。
少女脸色骤变:“地动仪示警!神机卫找到入口了!”
老者却大笑着拍碎箱中的酒坛,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漫过众人的脚面。
陆昭然嗅出,这是西域火油的味道,怀中的玉佩突然发出刺目强光。
“陆家小子,看好了!”
老者把烟杆掷入火油,烈焰腾空而起,密室顶棚的二十八宿星图开始旋转。
陆昭然在热浪中看清,那些星辰都是机括枢纽,玉佩投射的金光,正自动校准着天枢位。
当追兵的脚步声逼近门扉时,整间密室突然下沉。
陆昭然扒着箱角,看向下方的深渊,水声轰鸣,隐约可见地下暗河。
老者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遍布烫伤的脸——那分明是十年前本该被问斩的墨家左护法!
“记住,活着走到应天书院。”
老者在急速下坠中,塞给他半枚虎符,“找那个爱穿紫衣的瘸腿厨子……”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陆昭然的头顶,他最后听见的,是神机卫的怒吼,以及少女飘在水面上的轻笑。
玉佩的青光包裹着他,那些精妙绝伦的机关图谱再次浮现。
这次,他看清了图谱角落的小楷批注——竟然是祖父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