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拈出 情趣盎然

原载《黑龙江电大》(文科版)1983年第1期。

——《茶花赋》写作功力赏析

《茶花赋》是颇能体现杨朔散文风格特色的佳作,也是当代散文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它运用了朴素清俊的叙述笔法,也间有几处浓彩重染的抒情锦句,读来确如品名茶又兼赏奇花,感到有品赏不尽的诗意美。

对这篇散文,如果单从写作功力上来考察,给人总的感觉是:等闲拈出而又情趣盎然。作者仿佛娓娓谈心,从容运笔,实则以千锤百炼的功夫,精心创造出炉火纯青、妙趣天成的艺术境界。具体分析,获致这种效果的原因,主要有三:构思的凝练清新,结构的错落有致,语言的朴而能巧。

首先,看构思方面

作者满怀游子归来的热爱祖国的深情,见到云南的盛春繁花,从而更加感到祖国的无限美好。如何利用散文表达这种眼前胜景与心中激情呢?若把所见景物加以全面描绘,容易一般化,而且挂一漏万,总觉纸短无法容纳;若以触景生情之笔,重点描摹几个场面,每处抒发一些感慨,又可能平直浅露,不足以展示情感的浓度与分量;若通过其他艺术手段,如结合传说故事,穿插新人新事,也许受某些条件的限制,一时不能得心应手、自由驱遣。而作者目敏心细,从自我与时代的交相感应出发,看到面前的美景如画,想到在国外请人为祖国风貌作画而未能实现的憾事,又洞察到如此美好风光背后祖国人民的精神之美,于是从几个有关的生活片段中,找出了咫尺与天涯、静景与动态、现实与幻想的内在联系,产生了《茶花赋》的构思:在春光烂漫的和平幸福的劳动生活背景中,用足以代表国风民情的茶花来寄托与发挥对于祖国的深情厚爱,并自然地契合上开头的作画未成和结尾的如愿以偿,使兴奋万端的情思得到最精练的结晶与升华。这构思克服了平面泛写,给人以精粹清新的感受,并突破了篇幅简短的局限,赋予丰盈婉转的抒情性,使读者可以得到游目骋怀、浮想联翩的欣赏余地。如果说,散文要以斗方白描的简约画幅来争奇竞秀,作者这种由花到人的神游意会、旁通曲引的创新设计,是起着美的凝缩与深化的决定作用的。

其次,看结构方面

言约意广、控纵自如的构思能力得以充分体现,和善于谋篇布局有密切的关系。《茶花赋》的组织结构,能够大幅度地抑扬变化,显得错落有致,为情节的充分展开提供了巧妙传神的“舞台装置”。如把全文分成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第一自然段),借恳谈一件心事,揭开了浥注全篇的爱国深情的源头。第二部分(包括二—五自然段),由远而近地渲染了云南春天的美景,又由点及面地勾勒出茶花的奇丽,这色彩浓郁的环境,使第一部分暂时遏抑的情感,迅速而有力地激荡起来。第三部分(包括六—九自然段),笔力转入剖精析微,掀起美景的帷幕,突出更美的本质:通过与普之仁的谈话,引进勤恳劳动、创造优美生活的历史意义;又通过“童子面茶花”的迁想妙悟,引出对祖国未来的憧憬,至此,热情融贯着深思,不仅成为第二部分感情激流的顺势承转,而且纡曲深入,显示了遥深的潜在力量。第四部分(最末自然段),照应开头,于篇末点题,既是全篇意义的必然归宿,又形成读者回味的起点,犹如为全篇的情涛造成回滥,溅起了雪浪银花。这四个大部分,呼应承接,移步换形,又都有回互映衬的关系。而其中的零散分节、细部挪移,有的连锁递进,有的曲折反激,有的似断实连,也看出许多穿针引线、明进暗转的工巧。一般文章中的叙述描写,规行矩步,表现力往往超不过句情段意的表面的有限范围,而《茶花赋》却行文疏放错落,善于通过文章结构的气势变化,焕发出笔晕墨染的丰富表情性。

最后,看语言方面

散文语言,贵在淳朴而又优美,能于清浅中别出心裁,格调不凡,才见功夫。《茶花赋》的语言运用,这种特色比较明显,对于凸显散文构思和散文笔调,起着表里相成的积极作用。文中不少地方,虽是轻描淡写,但言近意远,流露深永意味,一经涵咏咀嚼,更增“香远益清”之感。如开头一段中,请人画祖国面貌而不可得,于是这样收笔:“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没有故扬声色、弄得表面红火,而出之以舒缓的、自我克制的口吻,却令人感触到作者感情的朴实潜沉。再如描绘了茶花盛开的景致以后,轻捷地带出这样一笔:“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此处如果不加引申,显得意犹未尽,收得突兀;如果纵笔渲染,求其淋漓尽致,则又感到景物一览无余,笔墨重复无力,且有矫饰取媚之嫌。这种节骨眼儿上,作者运用了似无心似有意的侧面补叙,点到为止,幽径顿出,使人感到真实、顺劲,不禁把美的视线引得更远。另外,语言的朴质,也可插入镂金错彩之笔,不过这必须会控制,有创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像篇中的“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哪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这样把比喻融化到平易的叙述中,而且散散落落,好似景德瓷的雪地上稀有的几点胭脂,为全文增添了耀目的神采。我们从《茶花赋》的语言的艺术整体中,可以突出地感到,散文语言的平中有奇、朴而能巧,是经历了深思淘炼,是根深叶茂然后才得花果香的一种自然表现。

综合以上几方面,可知《茶花赋》写作功力的等闲拈出、情趣盎然,来得并不容易。也就是说,这篇散文的“散”,是以深功熟巧为内核、为基础的。

金代诗人兼评论家元好问有一首阐述写作经验的绝句:“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出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意思,从作者角度要求,就要如同绘画调色、刺绣配线一样,做到意匠如神,精新独创,不拘于什么法度、诀窍;从读者角度来领会,就应敏锐观察,把作者纵横驰骋的思想感情的轨迹追回来,加以补充体验,以抓住其构思的契机,即行文的“金针”,打开其言内文外的全视境界。我们对于《茶花赋》写作功力的赏析,也应本着这种精神,从文章构成的内部规律上,去掌握作者不肯“度与人”的“金针”,来启开审美思路,探索其创新的奥秘,而不能作为“模式”生搬硬套、机械运用到其他散文的欣赏或自己的写作中去。

198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