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广州太平戏院。
沈鹤鸣对着斑驳的西洋镜勾完最后一笔剑眉,铜绿镜框里便浮出个剑目含威的苏秦。镜角积着经年的胭脂垢,倒衬得额间那抹火焰纹愈发猩红似血。梳头师傅阿炳捧着七斤重的点翠头冠过来,冠上十八尾雉鸡翎随步摇晃,抖落几粒珠光。
“沈老板今日的‘三块瓦’勾得峭,倒像真要去拜六国相印。”阿炳将水纱带勒进他发际,麻线在脑后打了个将军结。沈鹤鸣望着镜中逐渐模糊的面容,忽听得前台传来云锣三响——该他压轴的《六国大封相》了。
猩红帷幕后蒸腾着龙脑香气,八面令旗在汽灯下猎猎生风。沈鹤鸣踩着【大笛二流】鼓点亮相时,金丝蟒袍上的五爪团龙竟似活了过来。他一个鹞子翻身踏上台中央的八卦毯,水袖甩出个满月,台下顿时炸起粤语叫好声:“好个文武生!”
“苏秦本是大贤才——”他开腔便是霸道的【霸腔】,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唱到“六国封相显英才”时,右手水袖突如白练贯日,直指二楼包厢里几个戴白手套的身影。那处垂着竹帘,却遮不住望远镜片的冷光。
素娥捧着青花瓷盅候在后台,月白旗袍领口绣着缠枝木棉。她听着前台丈夫的唱词渐渐带出金戈声:“莫道书生无胆量,腰间常悬斩马刀——”忽见台板缝隙渗下几滴暗红,原是沈鹤鸣的厚底靴在“七步登阶”时磕破了趾尖。
汽灯蓦地暗了三分。
沈鹤鸣在【快中板】锣鼓中旋身,瞥见台下第一排坐着个戴圆框眼镜的日本人,正用钢笔在节目单上勾画。他心下一凛,本该七步登阶的台步硬生生多踏半步,蟒袍玉带上的翡翠螭虎扣撞得叮当乱响。
“班主,饮啖红豆沙润喉。”
素娥掀开湘妃竹帘时,正撞见丈夫卸下翎子。金箔贴的护甲搁在胭脂匣上,映着那碗陈皮红豆沙腾起的热气。她伸手要拭他额间汗珠,却被油彩黏住了指尖:“西关陈记的十五年陈皮,佐了龙眼蜜......”
话音未落,前台传来木屐踏地声。沈鹤鸣猛地把妻子扯到身后,撞翻了盛着凤仙花汁的瓷碗。猩红汁液漫过散落的戏票,把“太平戏院”四个字洇成血痂。
中村浩二的刺刀挑开帘子时,正撞见沈鹤鸣在铜盆里浣手。盆中残妆漾起涟漪,将少佐阴鸷的面容揉碎成狰狞脸谱。他皮靴碾过散落的红包——那是方才戏迷塞给武行的利是,金箔纸在军靴下发出垂死的呻吟。
“沈老板的腰马功夫,比横滨中华街的武生还俊。”中村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支白菊,刀鞘上的皇室菊纹在素娥脖颈投下枷锁般的暗影。随从将《忠臣藏》戏折拍在妆台,震得胭脂匣里的木棉花颤了颤。
沈鹤鸣端起凉透的普洱茶,腕上铁线银镯撞出清越声响:“武松杀的是苟合之辈,少佐怕是点错戏了。”茶汤泼进铜盆的刹那,他足尖不自觉摆出咏春二字钳羊马,青砖地上顿时现出两道湿痕。
更衣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素娥蜷在樟木箱旁,月白旗袍下摆沾着星点猩红。她慌乱地用碎瓷片划破指尖,却盖不住满地咳出的血梅。沈鹤鸣瞥见铜镜里的并蒂莲绣绷——那原是预备贺他们成婚十年的礼物,此刻却被血污了半边并蒂。
三更天的西关大屋,趟栊门在穿堂风里吱呀作响。
素娥就着昏黄的煤油灯补那件缀满琉璃珠的蟒袍,银针在缎面上游走出北斗七星。沈鹤鸣望着镜中妻子苍白的倒影,忽听得她哼起《客途秋恨》的【南音】:“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卿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他正欲接腔,镜面突然溅上朱砂。素娥嘴角蜿蜒的血痕渗进蟒袍金线,将苏秦的相印染作残阳。窗外飘来油墨味的号外,报童嘶喊着虎门炮台陷落的消息,惊起满城木棉絮。
“明日你去沙面教堂......”素娥将银簪刺进绣绷,簪头的点翠蝴蝶正落在血染的莲蕊上,“就说我染了肺痨,会过人。”她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珠在蟒袍上绽开一朵朵冷艳的曼陀罗。
沈鹤鸣攥住她冰凉的手,发现金线里缠着根白发。戏班养的黄莺在笼中突然哀啼,他想起今晨路过十三行,看见日本兵用刺刀挑落“八和会馆”的匾额。那匾额摔碎时的声响,竟与此刻更漏滴答声重叠。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响,太平戏院方向突然火光冲天。沈鹤鸣冲上晒台,望见自己扮过三十六次苏秦的戏台,此刻在烈焰中化作凤凰涅槃。浓烟里依稀飘着未烧尽的戏票残片,上书“六国封相”的字样正被火舌一寸寸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