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最后一个敌人(4)

奏折放到御案的那一刻,整个福宁殿陷入了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赵顼长长的剑眉短暂蹙起,抬手,将司马光的辞呈拿了起来,转而又放下,推到司马光面前。

想就这样走了?

好人你来当,恶人朕来做?

拿朕当傻子看呢。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辞官的话了?”

赵顼语气还算轻松,眉眼却极具一个帝王的压迫。

“是不是朕哪里做的让先生不满意了?”

“微臣岂敢。”

司马光腰弯得更低了。

“实在是微臣病染沉疴,若还留在朝廷,恐怕要耽误国家大事,不如把位置交给贤者。”

“既然生病,那就好好养病就是了。”

赵顼斩钉截铁。

“朝廷一共才几个人能用,一个个都撂了挑子,让朕还能用谁?”

“可是……”

“好了。”

赵顼抬手,示意司马光不要再说了。

“罢了,朕看司马学士身子是真的不舒服,既然如此,大家且都散了吧。”

“是!”

群臣呼啦啦起身。

“是……”

司马光瞳孔轻轻抖动着,颤着嘴角,跟在后面,轻轻应了句是。

——

“大相公请留步。”

离开福宁殿,两府宰执和翰林学士便各去各自的衙署了。

司马光最后一个从福宁殿出来,追上往中书省去的宰相曾公亮。

“啊,是君实啊,有事吗?”

曾公亮花白的眉毛已经盖住眼皮,得使劲睁眼,才能看清东西。

司马光双手有些局促地在胸前揉搓着。

“当年的事,学生也有难处,还请曾老能够体谅……”

曾公亮豁达得呵呵笑了起来。

“君实可不像是会服软的人啊,今日这是怎么了?更何况,当年的事,谁对谁错,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分清的。”

司马光愈发无地自容了。

曾公亮眸色锐利。

“你是想让老夫替你在官家身边求情,恩准你辞官回乡吧?”

司马光点了点头,目光愈发诚恳。

“若是大相公能在官家耳边说一句话,肯定比别人说几十句都管用。”

“君实太看得起老夫啦。”

曾公亮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抬头看着渐渐垂下去的夕阳。

“老夫当了几十年的官,经历了四朝的皇帝,从来没见过哪个皇帝,像如今的官家这般。君实,若是仁宗爷还在,他能让咱们这些文臣受这么大委屈吗?”

司马光眸色一凛。

看来朝中不止自己一个人对赵顼这个年轻官家有怨言啊。

要知道,“押班”事件,赵顼折腾的不光韩琦,还有同为宰相的曾公亮。

只是当时韩琦为诸臣之首,又素来有专横的名声,赵顼的主要火力都开在了他身上而已。

老人目光怅然。

“老夫七十岁了,还能再多活几年呢,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况且,君实,这世上多少事是值当认真的呢,刚生下来的时候,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也该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才是,何必读那么多书,明白那么多事呢。你又何必因为这事儿就把辛苦考来的功名都给舍弃呢。”

司马光苦苦一笑。

“恐怕……不是学生不想留,是这里已经容不下学生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你退的时候,留也留不住。如今你太操切,怕是连后路都要堵死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司马光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拱手,对曾公亮郑重地行了一礼。

“大相公今日的提点,学生都记住了。”

“嗯。”

曾公亮捋着胡须,呵呵笑道。

“这便是好的。君实,老夫再啰嗦一句,朝廷可离不开你这位大才啊。”

“是……”

看着曾公亮离去的背影,司马光长叹一声,鲜红的夕阳洒在宫墙上的琉璃瓦上,格外刺眼。

——

“爹,您又输了。”

王安石回过神,才发现棋盘上,自己的白棋又被王方给堵死了。

王方笑道:“爹,您怎么了,怎么从宫里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风声?”

王方抓了一把花生送进嘴里。

“就是关于你司马伯父的。说他对韩相公颇有微词。”

王方眸色一凛,愣了愣,然后笑道。

“爹,你不会以为是儿子干的吧?”

王安石抬起目光。

“真是你?”

“就算真有微词又怎么样?”

王方一脸无所谓,坦然道。

“他还对爹您不满意呢,官家不也没对他怎么样?更何况,这事儿跟儿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王安石皱起眉头。

“谣言不是你散播的?”

“爹,您也不想想,谁不知道您跟司马光不对付,他要是倒台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您干的,您不就成众矢之的了?”

王安石也糊涂了。

“那能是谁呢……”

“没准儿是官家呢。”

王安石不说话了,把棋一个个捡到棋盒里。

“爹。”

王方给王安石剥着荔枝。

“今天在宫里,官家说什么了?”

“官家没说什么。”

王安石耷拉着脸。

“倒是司马光,竟然跟官家递了辞呈,要辞官回乡。”

“官家答应了?”

“怎么可能答应。”

王方有点儿不明白了。

“反正跟爹您没关系,他走了,您乐得干净,本来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愁苦着脸呢。”

“以后你就明白了。”

王安石长叹一声,十分的郁闷。

“世人皆知我王安石与司马光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可是年轻时候,我们何尝不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只是岁月匆匆弹指老,人也渐渐地变了。想起年少时壮志雄心,相约共扶国家社稷,如今却为了私利而斗得你死我活……当年的情谊,怎么看都像是笑话。”

王安石说着,神情逐渐苦涩,啪嗒啪嗒落下两滴眼泪来。

王方有些心疼地看着老爹。

王安石背影孤独地佝偻着,王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的背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他无法摆脱,还要遭受千夫所指。

王方攥了攥拳,都在心疼司马光,可谁在心疼自己老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