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放到御案的那一刻,整个福宁殿陷入了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赵顼长长的剑眉短暂蹙起,抬手,将司马光的辞呈拿了起来,转而又放下,推到司马光面前。
想就这样走了?
好人你来当,恶人朕来做?
拿朕当傻子看呢。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辞官的话了?”
赵顼语气还算轻松,眉眼却极具一个帝王的压迫。
“是不是朕哪里做的让先生不满意了?”
“微臣岂敢。”
司马光腰弯得更低了。
“实在是微臣病染沉疴,若还留在朝廷,恐怕要耽误国家大事,不如把位置交给贤者。”
“既然生病,那就好好养病就是了。”
赵顼斩钉截铁。
“朝廷一共才几个人能用,一个个都撂了挑子,让朕还能用谁?”
“可是……”
“好了。”
赵顼抬手,示意司马光不要再说了。
“罢了,朕看司马学士身子是真的不舒服,既然如此,大家且都散了吧。”
“是!”
群臣呼啦啦起身。
“是……”
司马光瞳孔轻轻抖动着,颤着嘴角,跟在后面,轻轻应了句是。
——
“大相公请留步。”
离开福宁殿,两府宰执和翰林学士便各去各自的衙署了。
司马光最后一个从福宁殿出来,追上往中书省去的宰相曾公亮。
“啊,是君实啊,有事吗?”
曾公亮花白的眉毛已经盖住眼皮,得使劲睁眼,才能看清东西。
司马光双手有些局促地在胸前揉搓着。
“当年的事,学生也有难处,还请曾老能够体谅……”
曾公亮豁达得呵呵笑了起来。
“君实可不像是会服软的人啊,今日这是怎么了?更何况,当年的事,谁对谁错,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分清的。”
司马光愈发无地自容了。
曾公亮眸色锐利。
“你是想让老夫替你在官家身边求情,恩准你辞官回乡吧?”
司马光点了点头,目光愈发诚恳。
“若是大相公能在官家耳边说一句话,肯定比别人说几十句都管用。”
“君实太看得起老夫啦。”
曾公亮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抬头看着渐渐垂下去的夕阳。
“老夫当了几十年的官,经历了四朝的皇帝,从来没见过哪个皇帝,像如今的官家这般。君实,若是仁宗爷还在,他能让咱们这些文臣受这么大委屈吗?”
司马光眸色一凛。
看来朝中不止自己一个人对赵顼这个年轻官家有怨言啊。
要知道,“押班”事件,赵顼折腾的不光韩琦,还有同为宰相的曾公亮。
只是当时韩琦为诸臣之首,又素来有专横的名声,赵顼的主要火力都开在了他身上而已。
老人目光怅然。
“老夫七十岁了,还能再多活几年呢,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况且,君实,这世上多少事是值当认真的呢,刚生下来的时候,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也该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才是,何必读那么多书,明白那么多事呢。你又何必因为这事儿就把辛苦考来的功名都给舍弃呢。”
司马光苦苦一笑。
“恐怕……不是学生不想留,是这里已经容不下学生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你退的时候,留也留不住。如今你太操切,怕是连后路都要堵死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司马光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拱手,对曾公亮郑重地行了一礼。
“大相公今日的提点,学生都记住了。”
“嗯。”
曾公亮捋着胡须,呵呵笑道。
“这便是好的。君实,老夫再啰嗦一句,朝廷可离不开你这位大才啊。”
“是……”
看着曾公亮离去的背影,司马光长叹一声,鲜红的夕阳洒在宫墙上的琉璃瓦上,格外刺眼。
——
“爹,您又输了。”
王安石回过神,才发现棋盘上,自己的白棋又被王方给堵死了。
王方笑道:“爹,您怎么了,怎么从宫里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风声?”
王方抓了一把花生送进嘴里。
“就是关于你司马伯父的。说他对韩相公颇有微词。”
王方眸色一凛,愣了愣,然后笑道。
“爹,你不会以为是儿子干的吧?”
王安石抬起目光。
“真是你?”
“就算真有微词又怎么样?”
王方一脸无所谓,坦然道。
“他还对爹您不满意呢,官家不也没对他怎么样?更何况,这事儿跟儿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王安石皱起眉头。
“谣言不是你散播的?”
“爹,您也不想想,谁不知道您跟司马光不对付,他要是倒台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您干的,您不就成众矢之的了?”
王安石也糊涂了。
“那能是谁呢……”
“没准儿是官家呢。”
王安石不说话了,把棋一个个捡到棋盒里。
“爹。”
王方给王安石剥着荔枝。
“今天在宫里,官家说什么了?”
“官家没说什么。”
王安石耷拉着脸。
“倒是司马光,竟然跟官家递了辞呈,要辞官回乡。”
“官家答应了?”
“怎么可能答应。”
王方有点儿不明白了。
“反正跟爹您没关系,他走了,您乐得干净,本来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愁苦着脸呢。”
“以后你就明白了。”
王安石长叹一声,十分的郁闷。
“世人皆知我王安石与司马光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可是年轻时候,我们何尝不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只是岁月匆匆弹指老,人也渐渐地变了。想起年少时壮志雄心,相约共扶国家社稷,如今却为了私利而斗得你死我活……当年的情谊,怎么看都像是笑话。”
王安石说着,神情逐渐苦涩,啪嗒啪嗒落下两滴眼泪来。
王方有些心疼地看着老爹。
王安石背影孤独地佝偻着,王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的背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他无法摆脱,还要遭受千夫所指。
王方攥了攥拳,都在心疼司马光,可谁在心疼自己老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