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前一天的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开封城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如此澄澈的月光。
王安石坐在廊前发呆。
月色沧凉如水,却并没有让他沉重的心情变得清明,反而更加凝重。
“爹,还没睡啊。”
“睡不着啊……”
王方看着老爹严肃的神情,心想现在如果有烟的话,恐怕十条都不够老爹抽的。
“过来,陪爹说会儿话。”
王方坐在廊下的围栏上,王安石坐在一边的藤椅上。
彼此都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王安石打破了沉默。
“一直不曾问你,昌王侵占田地的事情,官家怎么说?”
“已经派人下去了,官家急急召我回京,另外又派了一个叫石……得意的。”
“不是得意,是得一。”
王安石轻轻点了点头。
“官家是在保护你,况且地方上水很深,你没有根基,也难以做事。他去也好,此人沉稳老成,久在宫中,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官家还是颍王的时候,他就与官家交往,可以相信。”
“爹是在忧虑昌王那边,还是司马伯父那边?”
“他们两边有什么不同吗?石得一那里,是我们的底牌,他赢了,宗亲这边的压力,就会土崩瓦解。咱们这边要对付的,是那些士大夫……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啊……”
王方有些不懂王安石的意思。
王安石轻轻揉着额头,笑道。
“你在外面,可曾听到外面怎么说你爹我的么?”
“没有。”
“真的没有?”
“有他们也不敢跟我说啊,哪有当着儿子的面骂老子的。”
王安石呵呵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是从来不怕人言的,我只是怕一腔热血,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这些了,明日你也要进宫,紧不紧张?”
“有爹在,我才不紧张。司马伯父我都想骂就骂,还怕他们。”
“话不能这么说。”
王安石轻轻摸着王方的后脑勺,满眼疼爱。对于这个小儿子,他真的倾注了太多的情感。
“议论国事,可不能如小儿斗嘴一般。要讲究策略,更要知己知彼。比方说枢密使文彦博,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王方诚实地摇了摇头。
“此人与欧阳公,韩公同资历,也是三朝元老了。当年先帝与太皇太后夺权,依仗者无非此三人而已,如今也只有他一人留在朝中,可见此人道行高深。
再者吕公弼不必多说,仁宗朝宰相吕夷简的儿子。此人靠恩荫为官,因善于理财,故先帝任命他为三司使,主管天下财政。虽然如此,但比起他爹来么……”
王安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陈官人你是知道的,也算是难得的一个能支持新政的人了。明日辩论,他可以当成自己人。
至于赵槩,唐介等人,不过皓首穷经,墨守成规的酸臭腐儒而已,张口社稷,闭口祖训。这种人虽然讨厌,但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曾大相公呢?”
王方问道。
王安石看着他,反问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自己人?”
王方摇了摇头,不知道。朝中的水太深了,比起老爹来,他真的很年轻,如果不是仗着看过一点公众号,知道一点历史,他早就让人给玩死了。
“你还在宫里的时候,他曾向官家举荐我做他的接班人,并且还对我说了八个字。逐水而居,顺天而动。”
王安石说完,有些嘲笑似地笑了两声,摇头道。
“此老一生为官之道,都在其中了。你以为他真的欣赏我王安石么?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站在他的那个地位,什么人看不到,为何他偏偏要向官家举荐我?”
王方笑道:“因为老爹您有才呗。”
“不。更重要的,是因为官家想让我,接替他做宰相。这就是顺天而动。这个天,指的不是别的东西,是指的我大宋朝的天。而我大宋朝的天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家。”
“那逐水而居,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一句话叫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所谓逐水而居,说的就是民心二字。只有顺应君心,得到人心,这个官做得才能长久。所以你还觉得,这位曾大相公,是支持新政的吗?”
王方叹了口气,头轻轻靠在柱子上,有些茫然。
“爹,满打满算,咱们才能找到一个盟友,感觉明天这场仗,咱们一定会输的。”
王安石却不这样看,他拍着儿子的肩膀,神情很是豪爽。
“不许这样想。我王安石的儿子,遇难则先,临阵不退,从不打退堂鼓。”
“我没打退堂鼓。”
王方撇了撇嘴。
“我只是……有些迷茫。”
“迷茫什么。”
王安石起身,望着天上月光皎洁,云海翻腾,大有龙争虎斗之势,心潮澎湃,一时诗兴大发。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步入中年的王安石,少年气仍不曾改。
他相信,他可以改变一切。
——
福宁殿前的台阶,几个太监扫了又扫,擦了又擦。
直到六月初一这天,天上一声惊雷过后,随即雨水倾盆而下。自然免不得那些太监骂一句老天,让他们白干了几天的活。
几顶小轿晃晃悠悠,在殿外几道宫门前停下,从第一个下来的,到最后一个,分别是宰相曾公亮,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陈升之等人。后面两顶规格小一些的轿子,走出来的是王安石,司马光。最后面一顶更小的轿子,走出来的是王方。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啊……”
曾公亮颤抖着花白的胡须,感慨道。
文彦博呵呵笑道:“如今都入夏了,大相公还想着春天呢。”
“这有什么,老天爷的春天过去了,咱们大宋可永远四季如春啊。”
众人都随声笑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最后面低声嘟哝了一句。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听见,随后整理好身上紫色的,绯红色的,绿色的官服,缓缓走进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