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弹奏着哀伤的旋律。张领军站在父亲的书房里,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书脊,每一本都残留着父亲的气息。三个月了,他依然无法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
“领军,这些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眼睛红肿得像是两颗熟透的桃子。
张领军接过木盒,沉甸甸的,比他想象中要重。盒面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中央是一个大大的“郎”字,周围环绕着麦穗和酒坛的图案——这是郎酒厂的标志。
“爸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张领军的声音有些沙哑。
“去年冬天,他去医院检查回来后就开始整理了。“母亲别过脸去,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再次涌出的泪水,“他说,总有一天要交给你的。“
张领军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木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信封上父亲熟悉的字迹写着“致吾儿领军“。信封下面是一瓶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瓶身上贴着已经泛黄的标签——“1978年特制郎酒“。
“这是...“张领军小心翼翼地拿起酒瓶,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你父亲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酒,他说这是厂里最困难那年酿的,一共就剩下不到十瓶。”母亲轻声解释,“他说这酒里藏着郎酒的魂。”
张领军放下酒瓶,拆开那封信。信纸上的字迹有些颤抖,显然父亲写这封信时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
“领军: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要悲伤,人生如酒,终有尽时。但酒香可以长存,技艺可以传承...”
信读到一半,张领军的手突然颤抖起来。父亲在信中透露,郎酒厂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一家外资企业准备收购,给出的条件看似优厚,实则暗藏玄机。更令他震惊的是,父亲在信的最后写道:
“领军,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郎酒真正“神采飞扬”。这不仅是酒的口号,更是我们酿酒人的使命。若你心中还有一丝对家族、对传统的情谊,望你能回来...”
信纸从张领军手中滑落,飘到地上。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从未想过父亲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十五年前,他离开二郎镇去上海读书时,就下定决心要逃离那个满是酒糟味的小镇。现在,他已经是上海一家跨国公司的市场总监,年薪百万,前途无量。
“妈,爸他...真的希望我回去接手酒厂?”张领军艰难地问道。
母亲点点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厂里办公室的钥匙。你爸临走前说,厂子现在就像这瓶老酒,看起来平静,其实里面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他说...只有你能让郎酒重新“神采飞扬”。”
张领军拿起那瓶1978年的郎酒,透过琥珀色的液体,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面容。那一年,父亲刚刚进入郎酒厂当学徒;那一年,郎酒在评酒会上获得了金奖;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而现在,父亲走了,留下一个濒临破产的酒厂和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遗愿。
雨声渐大,张领军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模糊的世界。上海的高楼大厦、繁华夜景在他脑海中闪现,然后是二郎镇的青山绿水、酒香弥漫。两个世界在他心中拉扯,一个是光鲜亮丽的现在,一个是酒香四溢的过去。
“我需要想想。”最终,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那一夜,张领军辗转难眠。凌晨三点,他起身来到厨房,打开了那瓶1978年的郎酒。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杯中,散发出浓郁的酱香,夹杂着淡淡的焦糊香和花果香。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液在舌尖绽放,醇厚绵长,余味无穷。
在这一刻,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赤水河畔的酒厂,看到了父亲年轻时在窖池边忙碌的身影,看到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酿酒技艺...
第二天清晨,张领军拨通了公司人事部的电话。
“我要请一个月的假,处理家事。”
飞机、高铁、长途汽车,最后是一辆摇摇晃晃的乡村小巴。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旅程,张领军终于看到了那块熟悉的招牌——“四川古蔺郎酒厂”。
十五年过去了,酒厂大门依旧,只是红漆剥落,铁门锈迹斑斑。门口的老槐树倒是更加粗壮了,树荫几乎覆盖了整个门卫室。
“哎哟,这不是张家小子吗?”门卫老李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张领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李叔,您身体还好吧?”
“好啥好啊,厂里都快发不出工资了。”老李头叹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你回来得正好,听说那帮外国人明天就要来签合同了...”
张领军心头一紧,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匆匆告别老李头,拖着行李箱向厂区深处走去。
郎酒厂比他记忆中萧条了许多。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依旧,但树下堆满了杂物;曾经整齐划一的生产车间外墙斑驳,几扇窗户玻璃破碎,用木板胡乱钉着;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酒糟的香气,但少了记忆中那种蓬勃的生气。
“张...张总?”一个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领军转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身材瘦削,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陈师傅!”张领军认出了这位父亲的老搭档,郎酒厂的首席酿酒师陈三泰。
陈三泰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张领军的手:“你可算回来了!老张走前一直念叨着你...”
“我爸他...走得突然吗?”张领军轻声问道。
陈三泰摇摇头:“肝病拖了两年多,医生早说了不能喝酒,可他哪听啊。每次尝新酒都亲自上阵,说这是酿酒师的命……”老人的声音哽咽了,“走的那天,他还在勾调车间忙活到晚上八点多……”
张领军胸口一阵发闷。父亲一生爱酒如命,最终也为酒付出了生命。
“陈叔,厂里现在情况怎么样?听说有外资要收购?”
陈三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哼,那帮洋鬼子,嘴上说什么保护中国传统工艺,实际上就是想拿走我们的配方和窖池!”他拉着张领军往厂区深处走,“走,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郎酒。”
他们穿过几栋老旧的厂房,来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群前。这里看起来比厂区其他地方更加古老,青砖灰瓦,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门楣上写着“天宝洞”三个大字。
“这是...”
“郎酒的灵魂所在。”陈三泰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天宝洞藏酒区,从明朝就开始用了。”
洞内光线昏暗,但张领军依然能看到一排排巨大的陶坛整齐地排列着,每个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写着封存的年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酒香,混合着陶土、霉菌和岁月的气息。
“这里存着从1957年至今的所有基酒。”陈三泰的声音在洞中回荡,“你爸最得意的作品都在这里,特别是那批78年的...”
张领军想起家中那瓶父亲珍藏的1978年郎酒,突然明白了它的珍贵。
“陈叔,外资收购是怎么回事?”
陈三泰叹了口气:“这几年市场不好,厂里经营困难。上个月来了个什么国际酒业集团的代表,说要收购我们。开的价格不错,还承诺保留所有员工。”老人冷笑一声,“可他们要求把配方和工艺全部交出去,还要改造生产线。那还叫郎酒吗?”
“董事会什么意见?”
“大部分人都同意了,毕竟厂子快撑不下去了。就我和你爸……哦,现在只剩我反对了。”陈三泰拍了拍一个陶坛,“明天就要开股东大会表决,估计是拦不住了。”
张领军沉思片刻:“带我去看看生产车间吧。”
走出天宝洞,阳光刺得张领军睁不开眼。他们穿过几个院子,来到酿造车间。与记忆中不同,现在的车间显得冷清许多,只有几个工人在忙碌。
“现在产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三分之一。”陈三泰解释道,“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骨头。”
张领军走近一个窖池,掀开覆盖在上面的稻草垫。池中的高粱正在发酵,散发出酸甜的气息。他伸手探了探温度,又捏起一点粮糟闻了闻。
“发酵不够均匀,温度也偏高。”他下意识说道,随即愣了一下——这些知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没想到身体还记得。
陈三泰惊讶地看着他:“老张教过你?”
张领军点点头:“小时候经常被他带来厂里,逼着学这些。”记忆中那些不情愿的周末,现在想来却格外珍贵。
他们又参观了制曲车间、蒸馏车间和勾调室。每到一处,张领军都能指出一些问题——设备老化、工艺控制不严、卫生条件欠佳...十五年的商业生涯让他一眼就能看出企业运营的症结所在。
“领军啊,你要是能回来就好了。”参观结束时,陈三泰突然说道,“你爸一直说你有经商的天赋,再加上从小在酒厂长大...”
张领军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勾调室门口,望着墙上父亲的照片——那是去年评酒会上拍的,父亲举着一杯新调制的郎酒,笑容中满是自豪。照片下方是一行标语:“神采飞扬中国郎”。
“陈叔,我想尝尝厂里最新的酒。”
陈三泰眼睛一亮,赶紧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酒,倒了一小杯递给张领军。
酒液金黄透亮,挂杯明显。张领军先闻了闻,酱香突出,但略显单薄;入口品尝,前段爆发力不错,但中后段衔接不够流畅,回味稍短。
“怎么样?”陈三泰期待地问。
“香气还可以更丰富一些,口感上...”张领军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勾调时老酒比例降低了?”
陈三泰一拍大腿:“神了!就是这个问题!为了节省成本,财务那边非要减少老酒用量...”他突然压低声音,“领军,你比你爸说的还有天赋。这舌头,天生就是为品酒长的!”
张领军苦笑。他记得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逃离这个“满是酒臭味”的地方。
走出车间,夕阳已经西沉。张领军站在厂区中央的小广场上,望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十五年前,他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去追逐大城市的繁华;十五年后,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父亲的遗愿、家族的传承、酒厂的命运,全都压在他的肩上。
“陈叔,明天的股东大会,我想参加。”
陈三泰眼睛一亮:“你意思是...”
“我还没决定。”张领军摇摇头,“但至少,我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当晚,张领军住在父亲生前的办公室里。房间保持着父亲离开时的样子——简朴的木桌椅,墙上挂着郎酒历年获奖证书,书架上摆满了酿酒专业的书籍。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小床,看来父亲经常在这里过夜。
张领军坐在父亲的椅子上,翻开桌上的记事本。最后一页写着一段话:
“领军:
酒是活的,它有记忆,有灵魂。一代代酿酒人的心血都在里面。郎酒不只是生意,更是传承。若有一天你回来,记住——神采飞扬的不只是酒,更是酿酒人的精神。”
窗外,月光洒在寂静的厂区。张领军拿起电话,拨通了上海公司的号码。
“是我。抱歉,一个月的假期恐怕不够……事实上,我可能需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