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门把手在我手中转动时发出不祥的“吱呀“声，像是某种警告。我停住动作，回头看了一眼——公寓里静悄悄的，白世通说过他白天会“休眠“，其他鬼魂应该也一样。
但直觉告诉我，这扇门后面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自从三天前看到白世通脖子上的勒痕，我就无法停止思考。他说那是我的幻觉，但太具体了——绳索的纹路、淤青的颜色，甚至脖子上皮肤的褶皱...不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阁楼门终于打开了，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我说不上来的古怪气味——像是旧书报和铁锈的混合。阳光从唯一一扇小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漂浮的灰尘。
我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出乎意料，灯居然亮了。昏黄的灯光下，阁楼堆满了各种年代的杂物——60年代风格的搪瓷脸盆、90年代的大屁股电脑显示器，甚至还有几个民国时期的皮箱。
“要找什么来着...“我小声嘀咕，蹑手蹑脚地在杂物间穿行。地板每走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让我不得不放轻脚步。
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箱子上用褪色的红漆写着“1930-1937“，正是白世通所说的他在上海滩走红的时期。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报纸、几张老照片和一件折叠整齐的长衫。最上面的报纸日期是1937年11月28日，头版头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著名喜剧演员白世通被日军处决戏台上宁死不屈“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个戏台，上面立着绞刑架，一个穿长衫的人影悬在空中，台下站着几个穿军装的日本军官。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强迫自己读下去：
“昨晚，著名喜剧演员白世通在虹口戏院被日军当众处以绞刑。据在场观众描述，白先生被强迫表演侮辱中国人的'喜剧'，临场却巧妙改动台词，用谐音梗痛骂日寇，引发哄堂大笑。恼羞成怒的日军军官当即下令行刑。白先生至死仍在说笑，称'上吊后身高增加，终于不是三等残废了'...“
“原来你在这里。“
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身看到白世通飘在阁楼门口，脸色比平时更加惨白，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我...我只是...“我结结巴巴地举起报纸，“想知道真相。“
白世通飘过来，目光落在报纸上，表情复杂：“八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留着这个。“
“你不是病死的。“我直视他的眼睛，“你是被日本人绞死的。“
一阵沉默。阁楼里的温度骤降，我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白世通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
终于，他长叹一口气，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错。我骗了你。“
他飘到窗边，背对着我：“1937年，上海沦陷。日本人想利用我在老百姓中的影响力，逼我表演侮辱中国人的'喜剧'。“他冷笑一声，“他们给了我剧本，全是丑化中国人的低俗段子。“
“但你改了台词？“我想起报纸上的内容。
白世通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用谐音梗。日语里很多词和汉语发音相似但意思完全不同。我表面上在念他们的台词，实际上通过发音变化，把台词全改成了骂他们的话。“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戏台上，白世通面对荷枪实弹的侵略者，用他最擅长的喜剧作为武器...
“台下中国观众都听懂了，笑得前仰后合。“白世通继续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日本军官一开始也跟着笑，直到翻译悄悄告诉他们真相...“
“然后他们就...“
“当场架起绞刑架。“白世通平静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脖子，“他们想杀一儆百，让所有人看着'不合作者'的下场。“
我喉咙发紧：“你...害怕吗？“
白世通突然笑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脸上：“怕得要死，小子。但你知道喜剧演员最擅长什么吗？在恐惧中找笑点。“
他飘到我跟前，声音低沉：“绞索套上脖子时，我对台下观众说：'诸位看好了，白某人这辈子最直的脊梁骨！'绞刑架踢掉的那一刻，我最后听到的是中国人的笑声，而不是日本人的枪声。值了。“
我眼眶发热，赶紧低头假装整理报纸，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箱子里还有几张照片，我拿起其中一张——年轻的白世通站在戏台上，神采飞扬，身边是...
“这是梅兰芳？“我惊讶地认出了那位京剧大师。
白世通的表情柔和下来：“梅老板，好人啊。抗战爆发后他蓄须明志，不肯给日本人表演。我嘛...“他苦笑一下，“没他那么高尚，想着在舞台上多少能做点抗争。“
我翻到照片背面，上面有一行褪色的字迹：“艺术救国，殊途同归。——梅兰芳“
“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我轻声问，“为什么死后没有...离开？“
白世通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后，他飘到阁楼角落，那里挂着一面裂开的镜子。
“那场表演没完成。“他对着镜子说，声音几乎像耳语，“我的最后一个段子，最好笑的那个，没来得及讲完。绳子就...“他做了个勒紧的动作。
我恍然大悟：“你想完成那场表演。“
“每个鬼魂都有执念，小子。“他转过身，“李翠花要报复王干事，张明想写完那段代码，小玲在等她妈妈...而我，只想说完最后一个笑话。“
阳光渐渐西斜，阁楼里的阴影越来越长。我坐在旧箱子上，思绪万千。白世通——这个我害怕过、讨厌过、甚至有点喜欢的民国鬼魂，突然变得无比真实。他不是恐怖片里的恶灵，只是一个没能说完最后一句台词的表演者。
“告诉我那个笑话吧。“我抬头看着他，“我们一起完成它。“
白世通愣住了：“你...认真的？“
“你教我这么多关于喜剧的东西，现在轮到我帮你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再说了，我还欠你房租呢——用鬼魂的标准。“
白世通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阁楼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飘到我面前，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有个问题——那场表演的观众是1937年的中国人，而现在...“
“现在你有21世纪的鬼魂观众。“我咧嘴一笑，“跨越时空的喜剧联演，多酷啊。“
白世通摇摇头，笑容中带着感慨：“八十多年了...没想到最后帮我完成心愿的，是个连'捧哏''逗哏'都分不清的菜鸟。“
“嘿！“我抗议道，“我进步很多了好吗！“
“是是是，“他敷衍地摆摆手，“走吧，天快黑了。李大姐今晚还要来看你的'公社新篇'呢。“
我们离开阁楼时，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旧报纸。照片上模糊的身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仿佛看到绞刑架上的白世通冲我眨了眨眼。
下楼时，我注意到白世通脖子上的勒痕比之前明显了许多，但他不再刻意遮掩。那痕迹像是勋章，诉说着一个喜剧演员最悲壮的谢幕。
回到客厅，天已经半黑了。我打开灯，发现茶几上多了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这是...？“
“张明那小子孝敬你的。“白世通解释道，“他听说你要帮我完成表演，感动得硬盘都发热了。“
我小心地尝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好喝，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说这是'感谢你让我的代码跑起来了'。“白世通耸耸肩，“鬼知道什么意思。“
夜幕完全降临，公寓里开始出现熟悉的“动静“——墙上的水渍形成人脸，冰箱门自己开关，浴室里传来小玲的哼歌声。
“准备好了吗，小子？“白世通飘在客厅中央，长衫无风自动，“今晚不只是普通的表演，而是...“
“而是真相的开始。“我接上他的话，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帮助白世通完成最后表演，可能会揭开这栋公寓更多的秘密。
电视机自动打开，雪花屏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第一个到来的是李翠花，她今天换了件相对“现代“的花衬衫，脖子上的淤青淡了不少。
“听说今晚有特别节目？“她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我可把王干事那龟孙子也带来了。“
她身后浮现出一个佝偻的老头鬼魂，畏畏缩缩的样子，脖子上套着一段麻绳。
白世通冲我眨眨眼：“看来我们的观众越来越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舞台“中央。不知为何，今晚的恐惧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使命感。
“女士们先生们，“我模仿白世通的腔调，“今晚我们有一场跨越时空的特别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