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主任正坐在电脑前批改试卷,余光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陌生学生走进来,头也没转地说了句“老师们现在不在,交作业的话放在桌子上就可以了”。
学生没有离开,径直走到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贾秀眉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创意写作专业的外聘讲师唐姗妮老师,张开嘴半天才说了一句:“唐老师,你这身打扮,挺显年轻啊。”
“我本来很老吗?”姗妮俏皮地冲贾主任眨了眨眼睛,姗妮第一天来这里做老师的时候帮她排课办手续的就是这位贾主任,贾主任勤快负责,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一丝不苟了,她每隔两分钟就要低头擦一下自己的皮鞋,会因为学生考卷字迹潦草而长吁短叹半天现在的孩子因为计算机技术的普及而退化掉了老祖宗留下来的技艺。姗妮有时候怀疑她有轻微的强迫症,但这是她可爱的地方,姗妮喜欢跟她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偶尔呵斥姗妮几句,也不会真的生姗妮的气。
此刻,贾主任眉头紧锁,不像是平时和蔼可亲的样子,也没有接姗妮的话头,姗妮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于是换了个端正的坐姿。
“姗妮老师,让你特地跑来一趟真的抱歉,有件事情需要和你核实一下。是这样的,这两天我讲课的时候,听到了一点风声,人文二班的付小强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头发拿发胶竖起来那个。”
“我听到同学们都在议论他,说他很喜欢你,你知道这件事吗?”
“嗨,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大学男生不就是这样,打游戏聊女生,偶尔八卦一下女老师,我读大学的时候班级里女生多男生稀少,我们也是每天把男老师挂在嘴上的,艺术类专业男女比例不平衡,连只公蚊子飞过去都能被议论半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是这样的,我听到有学生反映,说付小强同学曾经给你写过一封情书,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正想跟您说呢,付小强那个情书可真的是害我发愁了好久,我倒不是没有经验,一般有学生送情书也没有那么难处理,可付小强抄了一篇王小波的情书送给我,把我给难坏了,我戳穿他吧他肯定觉得自尊心受伤,我不戳穿他吧显得我这个老师也太没文化了连王小波都没看过,我想了半个月,最后抄了一封李银河拒绝王小波的信还给他了。”姗妮说完咯咯笑起来,贾主任的脸色倒是越来越凝重。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跟学校反映呢?”
“反映什么?我已经处理完了啊。”
“你要是真的处理完了,院系里就不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了。”贾主任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水,又把茶杯重重放下:“他们家长交着学费把他们送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们学习知识掌握技能毕业之后有个好前途,结果他们每天把心思都放在追求女老师身上,这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失职,我首先要进行检讨。这件事情一定要严肃处理,你去把他给你写的情书找出来给我,我亲自跟付小强谈谈。”
贾主任准备起身,姗妮一把按住贾主任的手:“让我来处理吧贾老师,情书不管内容是什么,本质上都是信件,把私人信件公开本身就是不好的,如果付小强知道了,以后还怎么信任别人呢?他对我过分关注确实有问题,我肯定会严肃处理他的,您毕竟不是当事人,这件事我来说最合适。”
贾主任想了想,感觉姗妮似乎说的有些道理,但毫无威严的姗妮看起来又不足以平息事端,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要严肃处理,切勿当成儿戏,必须让付小强彻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端正态度规范言行。”
“贾老师您找我?”姗妮还没应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付小强吊儿郎当倚靠在门口,看到学生装扮的姗妮不禁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句“哎呀我去,老师你去当篮球宝贝了?”贾主任面色铁青,正要发作,姗妮噌的一下站起来,拉着付小强走出办公室。
二人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姗妮才停下,转身看着付小强,双手掐腰声如洪钟:“你知道错了没?”
付小强一下子红了脸,他给姗妮写信的事情原本没有跟任何人分享。姗妮两周都没有回复,见了他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独自等待的时间漫长又艰难,付小强按捺不住询问自己下铺的兄弟,对方既没有训斥自己也没有回应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好兄弟的嘴比女生的还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天人人都拿他对姗妮老师的爱慕打趣,如今看贾主任的样子一定是知道了,付小强担心姗妮因为自己而被连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晌才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啊,我说了多少次了,期中作业写八百字,就你交了个两万五千字的论文,你觉得老师没有别的事情是吗?当老师赚两个钱还得被你逼着加班……”
付小强愣住,姗妮居然只是在指责自己作业写得太认真了?付小强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姗妮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老师都要累死了你还笑?”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敢了。”付小强连连鞠躬,贾主任从办公室门口探头观望,远远地看到走廊尽头的姗妮和付小强,她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但看到姗妮掐着腰厉声责备,付小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又满意地缩了回去。
贾主任的小动作被姗妮的余光看到,姗妮轻轻松了口气对付小强说:“总之你记住了啊,我的班里,绝对不能出现这种内卷的行为。下不为例,我走了。”姗妮说完走下楼梯,付小强趴在扶手上劫后余生一般欢快:“老师你今天真好看。”
“用你说!”姗妮白了付小强一眼,大步走出了办公楼。
回家的路上姗妮在出租车里看完了好前途的新学员手册,高考冲刺营每周五天半封闭式学习,只能回家两天,每个月都要有模拟考试,期中和结课有两次家长会,平日成绩也要在家长群里随时同步。姗妮费了半天劲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权当是自己的家长,申请进入了“好前途22年2期高考营家长沟通群”,姗妮妈在房间门口敷衍地敲了两下门,姗妮赶紧换好睡衣走出卧室,父母已经开始吃饭,姗妮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汤才开口。
“我过阵子可能要出去住几天。”
姗妮父母夹菜的动作同时停止,姗妮爸爸目瞪口呆,眼镜差点滑到脖子上,想询问姗妮看了看自己老伴的神情又怕自己说错了话,权衡了一下先躲在一边观望。姗妮妈的表情倒是复杂得多,姗妮这两日的异样她看在眼里,凭借女人的直觉和多年母女之间的默契,她知道姗妮心里应该有了人,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竟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姗妮长大了,之前她总嫌她像个孩子,同龄人们早就自立门户,只有她还一直赖在自己身边,怎么催也不急不慢,这一下子又突然有点太快了。姗妮妈慌神儿了几秒,不管怎么说,女儿眼看着有了个归宿也是好事,姗妮走出这步实在不易,自己不能大惊小怪横加干涉。姗妮妈妈整理了一下头发,故作泰然自若地继续吃饭,吃了几口才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一句“挺好的,你走了家里清静多了”。
“是下一本新书动笔之前公司要求先去采风、收集生活素材,这才住在外面。”姗妮刚说完,姗妮爸一下子放松下来:“嗨,也不说清楚,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找着对象了呢。”姗妮没说话,转头看自己老妈,姗妮妈依然不动声色,给自己盛了碗汤,小口慢慢抿着。姗妮转身回房间收拾东西,姗妮爸看着姗妮妈一副明察秋毫的得意姿态,感到莫名其妙。
“去工作又不是谈对象,你得意什么?”
“你傻呀,姑娘大了,有些话不好意思说。”
“这么说还是谈对象?和哪个呀?邻居王婶儿介绍的还是你表哥给物色的那个?”
姗妮妈没再理会姗妮爸,自顾自地喝汤吃菜,男性基因里就带着迟钝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丈夫还是没能受到自己一丁点的熏陶。
“跟你们女的说个话真是费劲,一句话能绕八百个弯子,我下去找老刘听戏了。”姗妮爸看着老伴的样子,不耐烦地摇摇头,起身收拾碗筷。
二
姗妮刚刚走进报道的教室,就看到陈凯坐在一张桌子前,姗妮下意识地拉了下口罩,陈凯笑吟吟地看着她,示意姗妮到自己面前坐下,姗妮坐在陈凯面前,陈凯从面前的一堆试卷里翻出两张推到姗妮面前:“唐姗妮同学,是你的吧,看看卷子。”
姗妮有些难为情地拿起数学试卷看了下正面,半张纸上都是遍布的红叉,乍一看像是一场失败的扫雷游戏残局。姗妮的眼神垂下来,不好意思看陈凯。
“怎么不看看背面?”陈凯问。
“我后面写没写自己心里还没数么。”姗妮小声说,陈凯没忍住笑了起来:“挺好,是个清醒的学生,其实我看了下,你语文和英语成绩都不错,文科综合也还过得去,怎么数学会拖分这么严重?”
“因为数学工作用不上呗。”姗妮嘀咕了一句。
“什么?”
“我说啊,我高中里那个数学老师,说话絮絮叨叨催眠得很,我一听她讲课就想睡觉。”
“哈哈哈,那你觉得我说话还好吧?我之前做过广播站站长。”
“我知道。”姗妮脱口而出,发现陈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看得出来。”
“那我就把你放在我们C班了,我是班主任,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就可以。”
“我有问题。”姗妮说着举起一只右手。
“什么问题。”
“C班是成绩最差的吗?还是还有更差的?”姗妮说完,陈凯又笑起来,“我们不是完全按成绩排名分班,你数学薄弱,刚好我是数学老师,在我的班里方便辅导。”
“那我懂你意思了,C班就是最差的。”
“你不要灰心,高考数学并不难,你很聪明,估计到考前提高个几十分不成问题,加上你其他学科基础不错,至少能考上二类本科的心仪学校。”
“诶?你说我能考上英华大学吗?”姗妮突然抬起头问陈凯。
“嗯……原则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我建议你还是现实一点,其实不止名校就可以出人才,很多其他学校都可以。”
姗妮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陈凯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知道了,我先去宿舍收拾一下东西,明天见。”姗妮憋住笑,跑出了教室。
深夜,姗妮独自躺在床上发着呆,隔壁房间的父母已经熟睡,半导体里京剧的声音隐约传来,姗妮知道爸睡觉前又忘记关掉,她蹑手蹑脚走进父母的卧室,手刚刚按下半导体的开关键,一旁轻轻打鼾的老爸迅速醒了过来:“你给关了干啥,我还听着呢。”
姗妮撇了撇嘴,回到自己房间,戏曲唱词含混不清地传来,每一句都像是劝她放弃这项荒唐又冒险的举动。
她已经尽力帮过陈凯了,何必又要这样多此一举,而且,岁月的刀刃锋利如斯,如今的陈凯,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男孩吗?
姗妮想起陈凯在饭局上灰头土脸的样子,又想到他在给自己分析成绩时温柔舒展的样子,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看着陈凯被推向外面的风浪,只要他还在学校里,他的眼睛里就还有光。
天很快亮起,姗妮简单收拾了行李出门,把车停在宿舍楼楼下,从后视镜里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同学,这才下车从后备厢里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刚一转头,之前考场上见到的短发女生正好从门口走出来,看到姗妮。
“哟,有司机啊。”女生走到驾驶座旁边的车窗向里面看了看“人呢?”
“哦……他去买包烟。”姗妮说着把车钥匙往外套口袋深处塞了塞。
“我刚看了门上贴的,咱俩住一个宿舍,我腰不太好爬不了上铺,就住下面了,你没问题吧。”女孩抱着胳膊,怎么看都不像是商量的样子。
“你不会也在C班吧?”
“我比你低四分,要不怎么分到一起住了?还好没让你抄我的,不然你又少好几分。”
“你咋成绩这么差呢?”姗妮脱口而出,对面的女生愣了几秒,拿过姗妮手上的试卷,把一纸红叉在姗妮面前晃晃:“相煎何太急呢您?”
“你跟我能一样吗?”姗妮白了女生一眼:“我都十来年没学习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女生反唇相讥:“我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学习。”
“我正找你呢!”女生的母亲拎着块抹布走出来,看到姗妮,热络地一把拉住她:“你是小鱼的同学吧,我们之前见过,我就说刚看见门上的名字怎么觉得这么熟呢,你们两个真是缘分不浅,往后一起学习,你们要在生活上互相照顾,学习上互相帮助……”母亲还没说完,一旁的女生不耐烦地从她手上抢过抹布径直向宿舍里走去,母亲有些尴尬,对着姗妮笑了笑:“她就这个脾气,随她爸,驴得很,但人品真的不坏。这个是你的行李吧,我帮你拿进去!”
“不用了姐!”姗妮话音刚落,走了几步的女生转过头:“我妈你叫姐,会占便宜啊。”
“人家那是会说话,不像你,什么不中听说什么!”母亲拎着姗妮的行李箱健步如飞走远。
“谢谢阿姨。”姗妮又补了一句,比上一句还别扭。
母女俩在房间内一边收拾一边拌嘴,宿舍里空间狭小,姗妮不想进去被两个难搞的人包围,于是在走廊上闲逛,走廊的另一端尽头,宿舍门口贴着A班的红色标志,姗妮探头往里望,里面的学生看了姗妮衣服上的胸牌一眼,没好气地冲她喊:“这是A班的,C班宿舍在那边呢。”
姗妮只好又转悠回自己宿舍门口,门上写着每个宿舍的两个学生名字,姗妮这才知道,短发的女生叫郑鱼,是当地最有名的私立高中的学生,那所高中学费高昂、校区气派,教学楼像是复刻版的巴黎圣母院,以前姗妮读高中的时候,手表走时不准,放学路过这所学校的时候经常看着哥特式建筑顶上的大表盘校对自己的手表时间。郑鱼的母亲出来倒垃圾,看到姗妮在走廊上发呆,拍了下姗妮:“小姑娘,你家长没来送你啊。”
“哦,他们忙。”姗妮搪塞道。
“那可不行,高考前这个阶段是最重要的,再忙也不能忽略孩子的教育啊,考大学一辈子的大事,你看我,本来是做会计的,前阵子工作都辞了,就是为了给她送饭……”
“你那是裁员被裁掉的,我巴不得你忙一点呢。”郑鱼在宿舍里背对着门口嚷嚷,姗妮只看到她站在窗前的身影。
“没良心的,我走了你们忙吧。”郑鱼母亲收拾完了宿舍,背起包离开,姗妮目送她走远才走进宿舍,想坐在下铺,担心郑鱼会生气,于是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郑鱼依旧背对着姗妮看向户外。
“可算是走了,世界都清静了。”
“你别这么说,你妈对你挺好的,你看连我的床板都给擦干净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她。”
“这是当着面的,背后跟老师不一定怎么埋汰我呢,我跟她认识快十八年了,她什么德行我知道。你是哪个高中的?单子上怎么没写呢。”
“我高中在外地读的,户口在这边,所以回来参加培训考试。”姗妮有些心虚地把脸转向一侧。
“真好啊。”郑鱼轻轻感叹一声:“我活这么大,连市区都没出去过。”
“考大学就可以出去了,大学里会组织远足活动,有时候寒暑假的课题调研也可以公费出去的。”姗妮说。郑鱼转过头看着姗妮:“跟你读过似的。”
“我也是听学长学姐说的。”姗妮挠挠头。
“你这么喜欢上大学,要不咱俩把分凑一凑,拼团一个录取通知书,一人半学期轮着上。”郑鱼说完,自己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姗妮的手机铃声响起,姗妮打开手机,登录的微信号还是自己刚注册的冒充家长的小号,郑鱼妈妈正在群里发红包,拜托老师对自己不受教的女儿多多费心。
知母莫若女,姗妮偷偷笑了下,看了郑鱼一眼,没说话。
“你也偷偷带手机进来啦?正好加个微信!”郑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稍等一下我去趟厕所,回来再扫啊。”姗妮躲进卫生间,把微信账号切换回自己日常的号码,又把朋友圈设置成了三天可见,这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加了郑鱼的好友。
三
早自习下课铃声响起,付小强还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空白的黑板发呆。
“别神游了兄弟!换教室了!”一旁的室友老二拍了下付小强的肩膀,付小强这才心不在焉地站起来,跟着老二去隔壁阶梯教室。阶梯教室里最前面的两排已经被学占满,最后面的两排也已经被抱着平板电脑拎着早饭的学生们抢到,形成一股楚河汉界般格局清晰泾渭分明的态势,付小强和老二只能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后排的男生看到付小强来,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搂住他的脖子。
“强哥憔悴了!我看着都心疼!”
“滚一边去!你还是心疼你妈吧。”付小强烦躁地甩开男生的手。
“可不是么。”老二附和道:“幸亏明天就是姗妮老师的课了,不然强哥再见不到姗妮老师可真的要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瞎说什么!谁看不见姗妮老师了!我前天刚见过她!”付小强说完,周围的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前天是周二,她来学校干什么?”老二问道,见大家都好奇,付小强反而不急不慢了起来,摆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架势,跷起二郎腿:“马上就上课了,专心学习,不该问的别问。”
“真不是兄弟,下次抓心挠肝的时候别找我了。”老二松开付小强的胳膊,装作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他和付小强上下铺住了三年,最熟悉付小强的习性。
“行吧,我告诉你,可你也别像上次一样满世界张罗了,这是秘密,一般人不知道呢。”付小强果然松了口,一边说着保密,可音量却放大了几倍:“我前天看见姗妮老师在教室办公楼和贾主任聊天,你猜她穿的什么样子?她穿了件海魂衫,蓝色的边,胸前的两条带子还扎了白色的蝴蝶结。”
“哦?是吗?我猜猜,她是不是还穿超短裙了来着?”老二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付小强,付小强眯起眼睛认真回忆:“那倒没有,穿的是长裙,然后下面穿了天鹅绒的单丝袜,还有棕色的小皮鞋,腿可细了。”
“兄弟,你是在录像带里见的人吧,你是不是记错了”身后的男生说完,周围的男生同时大笑起来。
“要说还是强哥厉害,你们看女人会注意她穿什么袜子吗?我反正看不着,除非那女的当着我的面把鞋脱了。”老二说完,又是一阵笑声。
付小强前排的陈若瑶皱着眉,转头瞪了几个男生一眼,男生们默契地噤了声,陈若瑶拉了下身边胖大海的袖子,在胖大海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胖大海迅速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和陈若瑶换了个远离几人的位置坐。
“让你吹,把院花恶心走了吧。”老二轻轻叹口气。
“你说谁是院花啊?胖大海吗?”付小强说完,教室里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胖大海涨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来:“付小强我告诉你,你信不信我把你那破嘴给焊上!”
“不是胖大海是谁啊,陈若瑶吗?什么野榜选的院花我都没投票!”付小强说完,教室里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片骚动里,陈若瑶像是遗世独立一般,面无表情低头整理着自己的笔记本,笔记本被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条,又用荧光笔画出了几个区域,与其叫笔记本,不如叫少女的手账。这是她的plog里高频出镜的静物之一。陈若瑶自幼见惯了男生们哗众取宠的样子,知道比起言语攻击和反驳,不理会才是最高级的回应。
有种男生至死都那么幼稚,认为所有的头衔前缀必须通过选举唱票而来,他们不明白女生的人气榜单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整个厮杀过程只存在于新生报到第一次在同学面前亮相时的浅浅一笑。需要什么数据吗?男生们的议论和女同学之间客套的疏远已经是最好的证明。想到这里,陈若瑶更加矜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饰和没什么度数的眼镜。拍了一下前排葛久的肩膀:“同学,笔记借我看一下呗,我上次课有点事情请假了。”
“我还没整理完呢。”葛久头也没回地拒绝了陈若瑶。陈若瑶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书呆子还真的又臭又硬,开不了窍。葛久也没把陈若瑶当回事,他从大一开始每天几乎住在图书馆,陈若瑶进图书馆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找一个采光好的位置摆拍几张照片就匆匆打开软件修图,真学霸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搔首弄姿的假冒伪劣学霸,陈若瑶原本靠着院花的头衔已经能在校园里混得风生水起,学霸的标签对她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葛久不同,他除了成绩优秀之外别无所长,自然不愿意什么货色都来与自己分一杯羹。
“你别理他们,科学研究表明啊,男人的脑回路比咱们少几百道沟呢。”身旁的胖大海安慰陈若瑶。关于胖大海姓什么叫什么,整个院系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她来自海滨城市山东青岛,体重超过一百六十斤,于是胖大海这个代号迅速出圈。陈若瑶在班级中人缘不错,但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女生们看看陈若瑶桃羞杏让的姿色,再看看镜子里自己脸上两层隔离霜都遮不住的粉刺和油光,自然不愿意跟她出双入对让自己更加难堪。但胖大海无所谓,她和谁走在一起都是背景板,索性找一个质量最高的女生衬托,也算是自己价值的最大化。就这样,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稳若磐石一个弱柳扶风,走在一起时间久了居然滋生出一种相得益彰的CP感来。男生们喜欢陈若瑶,总会从胖大海身上寻找突破口,胖大海因此受到了不少异性的善待,但陈若瑶看不上这群乳臭未干的男孩,胖大海便也看不上,陈若瑶不方便直接开口表示不满的时候,胖大海便拍案而起把人骂得狗血淋头。陈若瑶很感激有胖大海这样的朋友,她有时会感激上帝,为自己这样出众的女性配备了一个护花使者,使她看上去不那么孤单寥落。胖大海也感激陈若瑶让自己尝到了本不该有的甜头,若是换作几年前,她会觉得有点心酸,可如今二十岁的胖大海已经不再对某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计较,漂亮的人儿宜喜宜嗔,而留给她这样的人可供赞美的方向并不多,成年之前勉强可以说是憨态可掬,成年之后也就只有心宽体胖、爽朗大气这一条路可走。
无聊的理论课,又刚好是早起早自习之后的第二节,困意像是教室里急速变种流通的传染病。陈若瑶很快撑不住眼皮睡了起来,胖大海的头也如车上的摆件一样一顿一顿,坐在前排的葛久听见身后的鼾声,皱着眉转过头,看到陈若瑶的头几乎伏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发出轻微的鼾声。葛久轻轻拍了下陈若瑶旁边的桌子,陈若瑶惊醒过来,抬起头,脸被袖子上的衣褶压出了两道浅浅的红印子。
“你朋友睡觉打鼾声音太大了,等她醒了你跟她说一下吧。”
没等陈若瑶反应过来,葛久已经转过头继续听课,陈若瑶凑近身边打盹的胖大海,胖大海敦实的身体前后摇晃,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陈若瑶一下子红了脸,她中学军训的时候就听室友议论,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安静,她回家询问父母,父母都矢口否认,她便以为是嫉妒自己的同学编出的黑料,后来高考之后班级集体度假,又被朋友吐槽。回到家她特地在床前放了录音笔,清晨起来听到里面的声音才知道同学所言不虚。
下课铃声响起,胖大海这才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镜,看见陈若瑶表情凝重坐在一边,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啦?刚又有人惹你了?”
“没有,这老师讲课太快了,又有好多地方没听清。”陈若瑶说着把只记了两行笔记的精致手账合上,和胖大海一起离开教室。
二人走在去食堂的小路上,付小强骑着自行车驶到二人身后,按了下自行车铃。陈若瑶和胖大海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理他,付小强又蹬了两脚骑到两人身边,假装看不见陈若瑶,对着胖大海嘘寒问暖。
“胖姐,走这么远累不累啊?”
胖大海拉着陈若瑶加快了脚步,奈何自己的身子骨轻盈不起来,发出喘息的声音,付小强轻松追上二人,继续搭讪胖大海。
“胖姐,要不你坐我这车后座吧我带你一路,我新换的山地车,质量可好了,两个你都压不倒。”
胖大海躲避不得,转头悠悠看了付小强的新自行车一眼:“这车倒是配你。”
“要么怎么说胖姐有眼光呢,这是最新款的越野,王一博同款。”
“我的意思是啊,这车跟你一样,都是欠蹬的样子。”胖大海说完,陈若瑶忍不住笑了起来,举着阳伞的手轻轻抖动,阳伞的影子便在地上左摇右晃。付小强说不过胖大海,于是狠狠蹬了几脚,骑着车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校园小路的拐角处。胖大海对刚才一个回合的战绩十分得意,看了陈若瑶一眼。
“你靠近一点,阳伞都遮不到你了。”陈若瑶亲昵地拉着胖大海的胳膊,让她离自己近一点。
“你给自己打着就行,不用管我,我本来就黑,这点紫外线在我这零头都算不上。”胖大海爽朗地摆摆手。
“那可不行,晒黑了是小事情,两个月就捂白了,这紫外线容易让皮肤生出皱纹,这才麻烦呢。我妈妈说了,女孩的好光景原本就不长,再不好好保养,老得就更快了。”
“是呀。”胖大海勾住陈若瑶的肩膀:“所以才得趁青春正好找一个如意郎君。”
“是你恋爱脑,我可没这么说,新时代完美女性谁成天恨嫁呀,俗气。”陈若瑶嘴上说着,却不禁红了脸。陈若瑶算是个小康家庭的掌上明珠,父亲白手起家开了个小饭店,母亲天生丽质,在父亲生意稳定后就辞去了工作在店里帮忙,靠着自己的姿色和高情商维护了不少老主顾的人脉。小富即安,一家人的生活也算是有滋有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陈若瑶的父亲过惯了节衣缩食的生活,平日非常节俭,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老婆跟自己提了好几次多招几个人他也总是搪塞:“你不也算一个人嘛,总是在柜台坐着不动地方也难受,正好帮忙搭把手,再说瑶瑶放假回来也能帮忙。招那么多人没用,万一咱这经营诀窍被人家学去了,说不定以后还多个竞争对手。”
“呸,什么经营诀窍,你的经营诀窍不就是把老婆当驴用,省点棺材钱!”陈若瑶妈妈骂骂咧咧,一边捶着自己的腰一边嘱咐女儿:“女人这一辈子啊,就那一次选择最重要,嫁对了人后半辈子清福都享不完,要是一时糊涂了啊,你看看你妈我,之前这手上的皮肤也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现在天天帮着擦桌子,连别人的脚后跟都比不上了。”
陈若瑶被这话熏陶了多年,从高中开始,心里早已暗暗打响了自己的算盘,哪个男同学放学被什么牌子的轿车接走她都会默默留意,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锁定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转眼高考结束,陈若瑶来了大城市报到,半年过去寒假回家乡一看,之前觉得不错的几个小伙子却是横竖怎么都看不入眼了。此时母亲又在旁边跟自己念叨,谁谁家的孩子嫁去了北京,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摇身变成了新北京人,以后孩子都是北京户口,高考比其他地方的学生占不少便宜,陈若瑶从此坚定信念,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家乡的男生身上,一心只想着能在这都市里寻得一良人,从此自己和家人后半生都有了栖身之所。
“不过若瑶,我觉得那个付小强还行,虽然嘴碎了点但是人不错,你记不记得他一开学就请全班去他家吃饭来着?”胖大海见陈若瑶不说话,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想法,防止自己揣度错了美女的心思,日后闹出什么乌龙。
“还有这事儿?我怎么没去过。”陈若瑶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你忘了吧,他们叫你好几次了,你就不去。不过也正常,大家刚认识呢,你这么漂亮去男生家里太危险了。”胖大海替陈若瑶辩解道。陈若瑶哪里会真的忘记那件事,大一刚刚开学不久,付小强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校区,他老爸老付是个资深倒爷。亲自为儿子选定了这所大学,倒不是在意儿子的前途,而是看中了这座城市的房价日后大有攀升的趋势,儿子刚报到,户口迁到了学校,老付就忙不迭了用儿子的名义买了套房,只等着儿子毕业的时候倒手一卖,这四年的市场黄金时期就没有被浪费。消息传遍了学校,同学们羡慕得脸都绿了,只恨自己没有个有能耐的父亲,白白浪费了这临时户口。付小强也不懂得低调,大张旗鼓地请全班同学去自己的新房子里吃饭,班级群里一呼百应,唯有陈若瑶视而不见,这别扭一闹就是三年。
陈若瑶大学入学前,母亲特地教导过,选男人不仅要看他有多少钱,更要看他值多少钱。昔年陈母刚刚出落成人,靓绝一街道,在众多追求者中选了当时家庭条件并不占优势的陈父,就是看中了他脑筋活络,又能吃苦。现在回头一看,整个街道就属陈家的小日子最滋润。陈若瑶留意过付小强,这人游手好闲,不懂规矩,最重要的是心术不正,成日花痴女老师,这样的男人别说用来托付终身,稍微走得近一点陈若瑶都怕坏了自己清高孤傲的名声。
“付小强这种人,也就能骗一骗没见过世面的女生,在我这他就是个弟弟。”陈若瑶难得说这么刻薄的话,把胖大海逗笑了。“怎么你不信啊,”陈若瑶噘起嘴巴,“不信你等着看,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