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菜鸟实习生

那场面试两个月前,江潜和他爸打羽毛球,右手腕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弄了个轻微骨折。

他爸江铄家里三代贫农,活得糙,没当回事,江潜也没当回事,医生说不打石膏也可以,骨头会自己慢慢长好。

右手腕骨折都快好了,被那小丫头猝不及防握了一下,又断了。

江潜事后想起来,一是自己没有防备下意识地伸手,二是她太紧张,憋红了脸想让他记住,没掌控好力度。

她毫无职场经验,也难怪这样莽撞。

最后的内部讨论会上,有投行部经理反映:“余同学太老实了,形象比年龄还小,我觉得还是另一个周同学合适。”

那个姓周的女生是个研究生,长相惊艳,在面试中谈到她的高管爸爸经常带她见客户,会喝酒。

江潜在医院里打开麦克风:“其他人是想丰富简历,不一定会留下来,余小鱼是想进来工作。她在一面、二面中的表现都不错,临场反应快。”

有人笑着补了一句:“也确实在三面中给江总留下了深刻印象。”

医生给他固定住手腕,嘱咐:“千万不能再动了,骨头可不是铁打的。”

江潜走出急诊室:“我这里缺一个能长期做事的,她说她大四没什么课。虽然是本科生,她以前没有实习经历,但不会的可以学。”

人力资源部员工静音记录,心想这年头不流行实习生在飞机上洒红酒了,流行在会议室直接断总裁一只手。

江潜想起什么,从手机上调出简历,上面写着出生日期。

“明天就给她发邮件吧。”

2018年5月2日,余小鱼在家中度过了大学以来最快乐的生日。爸爸请了假,不用去工地打灰,妈妈歇了店铺,烧了一桌她喜欢吃的菜,她去养老院给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婆送饭,外婆居然认出了她,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地喊宝宝。

从养老院回家的途中,她收到了邮件,恒中集团投行部恭喜她通过面试,邀请她6月入职。

余小鱼狂喜之下,蒙了足足一下午。

全家都欢腾了。

妈妈摘了两盒又红又圆的苹果,寄到女儿两个室友的老家,谢谢她们平日对女儿的照顾,又叫女儿把程尧金送的那件小黑裙压箱底,有隆重的场合再拿出来。

当晚父母就带她上街买了四条黑色裙子,余爸爸说他在白沙湾干活,看到来来往往的白领上班都这么穿。

“态度要尊敬,领导教训你,就听着好好学,碰到人要喊老师,衣服每天都要换。”余妈妈唠唠叨叨。

学校的期末考试过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方向。

楚晏没有实习,也放弃了保本校的研,她要考国内专业排名第一的量化金融硕士,整天泡在图书馆。程尧金在校外租了房子,准备申请国外留学,而余小鱼一心扑在实习上,指望快点赚钱,帮家里还开店的债务。

6月19日是她第一次踏进社会的日子。那天是周一,她来得很早,想一个人先逛逛,大楼里空无一人,连前台工作人员都还没来上班。

她在洗手间打开入职前领到的大礼包,里面有员工牌、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她把员工牌挂上,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惶然又期待的脸。

手机里都是办公软件,她把工号和密码记在备忘录里,又写了一行字:“要加油!!!”

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在投行部的牌子下面自拍了一张。

九点过后,员工们陆陆续续来了,余小鱼已经和几个实习生在23层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个小时,发现只有行政部按时打卡。面试时的那个研究生也在,去了法务部,一看见她就笑道:“听说有个小妹妹当场把面试官弄进医院了?”

余小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过了。可能是其余几个领导看我比较老实吧。”

“做这行可不需要老实。”

那边有实习生抱着文件喊了一声:“张津乐!你小子跑这来喝咖啡,快过来打印!”

研究生应了一声:“我先走了,祝你好运。”

余小鱼在咖啡厅等到九点一刻,坐电梯下到15层,前台姐姐给她指路:“江总来了,叫你去他的办公室,号码是07,左边拐弯直走到底。”

“啊?江总?”

“就是面试你的那位呀。你以后就跟着他,好好学,他今年刚从伦敦回来,很厉害的。”

余小鱼心虚地点点头,过了一个多月,不知道江老师的右手有没有好……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和每个陌生人笑着说早上好,到了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办公室大概有10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张圆桌、一张天蓝色沙发,四面用百叶帘围起,密不透光,一个月前的鳄鱼面试官正坐在桌子对门的位置,面色冷淡:“进来吧。”

余小鱼背着书包,先给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江老师,您的手好了吗?”

……她确实像别人说的,太老实了。

“二次骨折,没有大碍,不是你的错。”江潜看她关门,及时出声,“开着。”

余小鱼听话地把办公室的门开到最大。

江潜无奈:“开一点儿就行。办公室里没有摄像头,以后你来上班,如果我或者别的男经理在这儿,门就不要关死,明白了吗?”

余小鱼点点头,把门开了道细细的缝。

“坐吧。”江潜拿起桌上的茶具,“咖啡还是茶?”

她受宠若惊:“不不,老师您别,我自己来。”

“你坐着。”江潜教她,“见客户的时候,客户也会这样问你。我们一般和客户一样,如果有不喝的,也意思两下,除非是过敏。”

余小鱼学到了:“我和您一样就行,谢谢老师。”

江潜给她倒了杯铁观音,先洗杯,再放到她面前。

“接东西要两只手,敬酒要比别人的杯子低一寸。”他顿了顿,“招你来不是喝酒的,饭局上别人劝酒,你怎么回答?”

余小鱼想了想:“我要给江老师开车。”

江潜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如果是出差的时候呢?”

“我要给江老师订火车票。”

“不能这样说,因为行程很可能已经安排好了。别人问你,我来答,正常情况下不会带你出差。”

她捧着热乎乎的杯子,圆溜溜的杏眼认真地望着他。

江潜把空调温度打高一点:“给你分配任务,自己十分钟还看不明白,就来问我,不要到最后才知道做错了。别人找你帮忙,先做我的,再做别人的。还有一点……”

他敲了敲电脑屏:“手机不是公司配的,是我给你的备用机,面试时我看到你用的是苹果手机,不好做会议录音,以后就用这个。但是,这个手机连着我的电脑,照片、备忘录都会显示在云盘里,小心使用,好吗?”

余小鱼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下去。

他……他……看到早上那张自拍了吗?!

江潜仿佛没看见她尴尬的表情,继续说:“我们一是觉得你做事认真,二是学校牌子不错,三是专业基础扎实,所以就招你进来了。但实习和上学不一样,90%都是现学,希望你这两个月有所收获,如果你愿意,通过答辩可以继续做长期实习,拿到留用信。”

余小鱼的眼睛亮了起来。

江潜意味深长地说:“每个暑假集团都会淘汰一批人,我的要求比较高。”

余小鱼放下杯子,打开电脑,把他说的都记下来,恳切道:“虽然是第一次实习,但是我一定会努力的。老师您经验这么丰富,一定带过很多实习生吧?”

江潜端起茶,优雅地喝了一口:“也不算多。每一个我都会好好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可以指出来。”

在她看来,这就是谦虚,他一定带过许多学生,所以一上来就行云流水地教了她四五个知识点。

他拿起手边的一摞材料:“部门规章、做过的项目、这个月的新项目,拿去细看。没事不要加班,要加班我会提前通知。”

余小鱼两只手接过文件,沉甸甸的。

江潜故意给她用订书机订上了:“今天就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下班之前学会拆钉、打印、复印、扫描、打孔、包角,材料下班时还给我。好了,去吧。”

余小鱼一听这么多内容,茶也不喝了,揣着文件就起身。

“等等。”江潜叫住她,“离开座位,电脑屏要锁,桌面不要有写过字的纸,水杯不要放在文件旁边。”

于是余小鱼手忙脚乱地锁电脑屏、摆桌面。

过了十分钟,她灰溜溜地回来,本想问他打印机怎么用,却见门关着,里头隐约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这问题太傻了,她还是找别人问吧。

刚来的一周,余小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跟上进度。

江潜给她的印象刚在滤镜里调了个暖色,又变回去了,不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冷气让她不得不在办公室里披上外套,听他训话的时候,更是两腿都打哆嗦。

……他的要求实在太严了。

比如说给报告打孔穿环这么小的事,要是她打歪了一张,江潜就会把整本报告扔进碎纸机,叫她重新打印,因为拆环会让纸发皱,不美观。

中午聚在一起吃饭,实习生们都会吐槽自己的老板,吐槽完就例行公事看着余小鱼,因为她一定是混得最惨的那个,有最多的冤情要申诉。

好在她学得快,过了最艰难的一周,能做到一次性解决不返工的程度,江潜就丢给她需要动脑的工作了,这时她才觉得,以前那些活儿是真简单——有些东西,就算江潜站在她背后手把手教,做出来照样惨不忍睹。

七月过后,江潜就让她单独出行研报告,把自己以前的模板给她,让她照葫芦画瓢,余小鱼被关在办公室里,天天对着电脑敲字、拉表格模型,为了节省时间,午餐也从家里带。

这天中午,江潜去楼梯间打电话,听到下面一层有人声,鬼使神差地把电话掐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单独见客户了,你怎么写封英文邮件都能拖两个小时?”

余小鱼坐在楼梯上,手边放着餐盒,一手抓筷子,一手抓手机,小小的背影张牙舞爪,把冷冰冰的深沉语气演绎得惟妙惟肖。

江潜甚至能听到微信电话那头的人在哈哈大笑。

“楚晏,我跟你说,别看他长得帅,人超级严肃的,整天板着脸,肯定没有女朋友。”

江潜皱起眉。

她又神秘兮兮地道:“我觉得他应该有二十九、三十了吧,看上去就懂很多,而且做事思路跟我们不一样,肯定脱离学生时代好久了。”

江潜脸色阴晴不定,把烟摁灭,丢进垃圾桶。

她夹了一只鸡腿,咬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笑得喘不过气来:“你知道吗?他还诈我,他不会用那个超级难用的打印机,但装着会,让我这么简单的问题别问他,问别的实习生。什么叫技能倒挂,这就是了!第二天我来得早,居然看见他在打印机跟前研究,赶紧躲起来没让他发现,哈哈哈……”

“还有啊,他说他带过实习生,可是我一问前台姐姐,根本没有,他在伦敦都是独来独往做项目的,这是头一次。原来他也是带教老师里的菜鸟嘛,怪不得那么严厉。”

江潜忍无可忍,本想咳嗽一声,来电铃声打断了楼梯间的嬉笑。

“我去!有人来了,我先吃饭了啊,明天再说。幸亏不是我老板,不然冲下来杀了我。”

他一僵,胸口有些闷,推门回到走廊里,心不在焉地走远了。

下午上班,余小鱼照常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认认真真地敲字,黑发垂在肩上,文文静静的。

江潜给她一张身份证:“正反面复印,办签证用。”

她细声细气地应了,两分钟后回来,乖巧地还给他:“江老师,我顺便扫描发到你的邮箱了,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不用,谢谢你。”

第二天,江潜又来到楼梯间。

“我去!楚晏,他还不到二十六,他怎么二十六不到就成这样了,上辈子至少是个厅级干部!投行工作这么可怕吗?……真是难为他,入职那天说那么多话,肯定心里超级不舒服。”

江潜连烟都不想抽了,再也听不下去,慢慢走到办公室,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严肃吗?

……还行吧?

从那天以后,余小鱼惊奇地发现他的西装颜色变多了,以前一直是黑、灰、棕,现在多了墨蓝、深红,衬衫也从纯色变成了格子条纹,有时打领带,有时不打。有次周五,他竟然还穿了卫衣来上班,进门摘下棒球帽,到了跟前,把她惊了一跳。

虽然他看上去依旧深沉老练,但确实养眼,养眼的后果就是工作效率变低了,她老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过了半个月,余小鱼的报告磕磕绊绊写完了,江潜改报告的时候不拘着她,允许她帮别人做杂活。

普通员工都在大厅的格子间办公,余小鱼得以拥有一个自己的工位,每到下午就切八个屏刷网课,两手托腮,空虚起来——别人的活儿很快就能做完,和江潜布置的任务简直不是一个次元。

她正刷着微博,桌子被人敲了一下。

“实习生?”来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领导,面容温和端正,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好亲近。

她像被班主任抓到上课开小差,急忙站起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做的?”

领导拈起她胸前的员工牌看了一眼,这个动作让她产生些许不快,下一秒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小鱼,现在有事吗?”

她摇了摇头。

“你们女孩子心灵手巧,能帮我熨下衣服吗?”领导把手里的西装外套给她,“一会儿我出去见客户,麻烦你了。”

余小鱼愣愣地抱着塞过来的衣服,上面有一股烟草味。

“我姓赵,你要不跟我上楼,我的办公室在基金那层。”

他身后有个秘书姐姐给余小鱼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

余小鱼道:“赵董,我得先问下江总的意思,他可能还有事让我做。”

“我刚从他那边出来。”赵董和蔼地道,“你跟我来就是了,很快的。”

走了几步看她还在原地站着,赵董便沉下脸:“快点,我急着用。”

余小鱼无法,只得跟上,回头朝那个秘书姐姐做了个口形。

电梯上了19楼,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保洁阿姨也不在。她跟着人七拐八绕,来到上锁的会议室前,正要进门,一只手蓦地拦在她身前。

“赵董,我招她进来,不是让她做这种工作的。”江潜不知何时赶了上来,话音冰冷。

“还不把衣服还回去?”

余小鱼把西装外套往椅背上一搭,又往他背后一缩。

江潜挡住男人的视线:“没有下次了。”

“你这孩子,倒像我要把这小姑娘怎么样似的。”赵董依然面带微笑,“行吧,以后有机会再叫她做正事儿。”

江潜转身就走,余小鱼忙不迭跟上。

回到办公室,他脱下外套,蹙眉道:“怎么别人使唤你,你就这么听话?”

余小鱼冤死了:“我也不想去,他的意思是说你不会介意,我一看他要生气,就跟上了……”

江潜没好气道:“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心里这么没数?熨衣服也是你一个投行实习生要做的?他就那一件?还是说找不到内保人员,非要下楼找个小女孩儿,领她到会议室里熨衣服?”

余小鱼愣愣地看着他。

江潜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懂了下次就找个借口推掉。”

她一个劲儿地点头:“我知道了江老师,以后别的部门找我,我都不去,也只做跟专业相关的活儿。”

江潜语塞,只道:“你先来问我。像今天这样,就算找你的人是集团董事,你也跟他说,你的上级是我,一切有我担着,好吗?”

最后一句尾音很轻,余小鱼呆了几秒,用力点点头。

“我听江老师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江潜嘴角飞快地一动,又恢复如常。

“去吧,上班时间玩手机不要让人抓到,我可包庇不了你。”

然而到了八月,余小鱼根本没时间摸鱼了,江潜频繁出差,谈拢了几个上市项目,支持性工作都交给她,她顺理成章地开启了加班模式。

部门里都知道,这小姑娘看着憨憨的,其实什么都会,从材料归档到尽调、行研,都是江总一手教出来的,有员工给江潜交差,还要问她两句,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别人耳朵里。

江潜在飞机上收到债权融资部的消息,问他借人下周出差,紧接着小丫头的微信就发了过来:“江老师,出差谈的项目是什么样的呀?有个王老师加我的微信。”

他想了想,打字:“他负责山城的项目,地方发债,规范多。”

“咱们做的是股权,为啥他叫我去帮忙?”

江潜回忆起周末,在电梯里和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不知道是他,跟下属调笑:“人家江董的公子,找了个小萝莉当跟班,那姑娘梳个齐刘海,穿个长筒袜,眼睛又大又水灵。我这边的下属五大三粗,都不好意思带出去吃饭。”

“去了就要应酬。”

“啊这……那江老师,我不想去,怎么跟他说?”

“你不用说,以后别理他。”

他退出微信,用工作软件回消息:“抱歉,我们有安排了。”然后他就把那人的微信删了。

做完这一切,江潜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把这孩子带在身边,让她多见见世面?要不被人给欺负了,她自己还糊里糊涂的。

在首都待了一周,江潜回到恒中集团,彼时余小鱼已经越做越熟练,能一边戴着耳机听会议,一边做幻灯片了。知道她经常主动加班到午夜,他去14楼行政部拿了一沓福利券,走楼梯上去,结果不期然抓住了早晨十点摸鱼的员工。

“……也不是,其实他人很好的。”余小鱼用肩膀夹着电话,手上抓着根玉米啃,“上次有人找我熨衣服,我心想我又不是对方雇的保姆,可又没胆子拒绝,是江老师上楼把我拉回来了,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就告诉他,他不会让我做低级工作的,嘿嘿。”

“……这周本来有领导抓我出差,我私下打听,别的实习生说跟这个领导出去一定要喝酒,而且饭桌上会说难听的话。江老师让我别回消息,他来推掉。我觉得要是跟着江老师出差,肯定很有安全感,他看上去凶凶的,应该没有人敢劝他酒吧?”

江潜失笑,要斥责她摸鱼都忘了。

实则他才从英国回来,很多国内的规矩是现学的,比如应酬。不带她,是因为他自己有时候也掌握不了局面,做乙方就得拿出诚意,做甲方也得显示尊重,每个项目做成了,都要花费很多心血。

这小丫头把他想得太神了。

他轻轻地走回14层,坐电梯来到办公室,发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桌上的新文件垒得整整齐齐的,贴着标签,旁边还有一个小本子,记着某天谁来了电话,找他有什么事。

柜子里的茶具被动过,她独自招待过来访的客人。

有那么一刹,江潜觉得孩子长大了,可以带出去给他长脸了。

余小鱼回到办公室,傻了眼,她的上司提前凯旋,不知道坐了多久。

她去楼梯间摸了半个小时的鱼,就是拉肚子也没这么慢的。

可江潜好像并不在意,淡淡开口:“新项目需要出差,资料发你了,月底你跟我一起去,做完这个,就是答辩考评,你考虑考虑是否愿意长期实习,以后在恒中继续工作。”

“是说我可以继续跟着江老师吗?”她脱口问。

江潜顿了一下:“不一定,有好的机会,我会让你去。”

她的杏仁眼眨巴着,看起来有点可怜。

江潜又说:“小鱼,你不可能总是跟着我,对不对?工作以后是要一个人打拼的。”

余小鱼低下头,半晌道:“那我还是喜欢实习。”

她在说什么傻话!

他无奈地伸出手,想揉揉她的脑袋。

这个动作一出来,他自己就愣了,幸而余小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疾眼快地把一份文件塞到他的手里:“打印好的项目资料。”

江潜咳了一声:“谢谢,我来教你看。”

余小鱼解锁电脑,随口来了一句:“江老师教得最好了。”

江潜又怔住了。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虽然说你很凶,但都羡慕我呢。”她冲他笑了笑,梨涡深深。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把语气放得又轻又软:“那你好好学,我就不凶了。”

……江老师教得最好了。

余小鱼躺在床上,想起实习时生疏地拍马屁,他不会听不出来。今晚在宴会厅,她脱口而出还是那么一句,看来这些年她的情商毫无长进。

挂钟指向凌晨一点,一只飞蛾扑撞着吊灯,在空调房里打转。

“别转悠了,又飞不出去。”

她叹了口气,压下乱纷纷的心绪,把灯熄了,那只蛾子没了光才死心,终于消停下来。

第二天,同城热搜上是恒中集团在菲丽葩酒店召开项目推介会的照片,光影取景很有格调,把商业活动硬生生拍成了电影大片。她随手翻翻评论,一堆:

“谁要看美女配青蛙啊,给我搓江总和悦悦的对子!”

“怎么没人说江总的脸?我觉得比ME集团的孟总好看欸!结了婚就没味道了。”

余小鱼刷了半天,发现这条热搜倒把探骊网的热度压下去了。这事发酵了一个多月,媒体中只有《日月》杂志社写了篇深度报道,对于始作俑者,还是没个整治结果。

余小鱼在办公室里摸着鱼,领导一过来,她被吓得鱼都掉了,赶紧收起手机:“老板,什么事?”

“周五晚上有个局,几个给恒中发债的银行都在,还有几家私募,你跟我一道去吧。”

没等她推辞,领导就说:“芳甸资本的宋总说你路演那天表现不错,特意叫我把你带去见见。”

芳甸资本是私募界的后起之秀,宋总和领导曾经互通业务消息,不能得罪,这就是非要她去活跃氛围的意思了。

余小鱼思忖片刻:“好的,听您安排。”

然后回家她就给楚晏打了电话。

“周五啊,我跟我们宋总说说,看他带不带我去。说起来你现在出息了,你们领导嘴上答应,实际上怕人挖你跳槽呢。”楚晏笑眯眯地说。

“你一定得来啊,我最怕这种场合。”余小鱼恳求。

“要是梁斯宇周四回国,我就放你鸽子了,周五我跟他一起回山西见家长。”

她男朋友也是A大的,毕业后进了央企,外派到巴西做建筑工程,一年没回国了。

余小鱼点头:“好的好的。”

转眼一周过去,她换了身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在烈日下披个长袖开衫,下班后和领导及三个员工上了车。

七森俱乐部在西三环,中高档次,闹中取静,开了有十多年,提供多元化私人定制服务。

余小鱼略有耳闻,这里是业内谈生意常去的“三场”,所以她从来没去过,要不是楚晏也在,她就请病假不来了。

聚会的公司都是经常合作的,轮流做东,今晚轮到盛海国际。一进包间,余小鱼就看到了芳甸资本的吃喝代表队,“地中海”宋总坐在沙发上,正和楚晏说话。

领导连声道歉:“不好意思,来迟了,来迟了,罚酒一杯。”

那边也客气:“不急不急,今晚有的是机会罚你嘛。这位就是小余吧?听你同学说,本科就在恒中实习过,难怪往台上一站,就落落大方、威震全场。”

余小鱼笑道:“宋总,您把我说得和变形金刚似的,我们领导在下面盯着,可不得超常发挥嘛。要是讲得不好,就成了我们盛海国际的锅,这我可担待不起。”

宋总打量她,哈哈一笑:“我看也不是谁都敢应这差事。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过上十年,我们这帮老家伙可要靠你们提携了。”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到了七点多,二十几个人陆陆续续来齐了,两个包间拆了隔板并起来,男女各占一半,混着坐。

余小鱼和楚晏都是第一次来,两个人闷头吃,觉得这菜委实不错,精致又好吃,还贴心地送了皮筋扎头发。

“待会儿咱们吃完就开溜吧。”

余小鱼琢磨着:“我就怕走不了,今天我们做东,公司来了四个男的,我至少得刷卡结账。”

她的顾虑是正确的,因为吃到九点,她收到领导的微信:“等会儿去负一楼唱歌,麻烦你和留下的女士开一间,再给我们开一间,这里结账是最后算,你来我这儿拿卡。”

余小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回复了一句“嗯嗯,您放心”,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走过去。其他几个来做客的老总眼尖,立刻朝自己的跟班们使眼色,余小鱼以前在这上面踩过坑,忙笑道:“我们领导是这儿的会员,刚才已经叫我出去把订金付了,大家只管玩儿,下次有的是机会再聚。”

领导也很熟悉这个套路,端起酒杯:“有来有往,合作才长远嘛,等会儿下去唱歌,咱们掷色子,谁输了下次谁请。”

一桌人都道:“太客气了,盛海国际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啊,我们今天请了能唱的外援,等会儿可不饶你。”

余小鱼又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想回家睡觉,不想在这里皮笑肉不笑。

楚晏不愧是中国好室友,一直陪她到歌厅包间里。得了自家领导吩咐的六七个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彼此之间毫无交流,有的刷手机,有的打开电脑写报告,有的在讲电话,任凭大屏幕上开了静音的歌轮流播放,只听见走廊包间里传来男人们的欢呼嬉闹声。

大家心中都有数,说是唱歌,其实是七森俱乐部的私人定制服务开始了,把她们这些正常消费的顾客留下来,要是遇到有关部门突击检查也有人做证。

一屋子人全是尴尬症,这就特别尴尬。楚晏接到电话,是梁斯宇在机场落地了,余小鱼正想喘口气,就把她送出去,在俱乐部门口抱了抱她:“结婚的时候让我当伴娘啊,我现在有钱买漂亮的小裙子了。”

楚晏摸摸她的头:“我们小鱼也要幸福,不要再想着他了。”

余小鱼有点想哭。

送走人,余小鱼在外面吹了会儿风。八月夜里的气温很高,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清幽的荷花香,沿着回廊走下去,是俱乐部别墅后的一个苏式园林,暗淡的灯光照出花草茂盛的碧绿池塘。

荷花香突然变得有些呛鼻。

余小鱼闻到一股烟火气,是从假山后飘来的。她一开始还以为有人在点蚊香,又觉得不对劲,走近几步,地上有被风吹来的焦黑纸屑。

这是在……烧纸钱?

她蹑手蹑脚地想避开,不打扰假山后那人的忧思,不料踩到个枯莲蓬,鞋底一滑,“哎哟”一声撑住岩石,这才没跌跤。

“怎么了?”

闻声一个身影从石头后探出头,余小鱼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惊恐地后退:“你……你,严……”

“你是谁?”

穿短袖衫的男孩一脸疑惑地问。

余小鱼什么都没听清,吓得落荒而逃。

他不是死了吗?

明明他三年前就死了,死前还上她家吃过饭!

等满头冷汗地跑到大堂,她才回过神——不可能是他,只是光线暗,长得像罢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哪有鬼给鬼烧纸的?

想到烧纸,她又猜测是亲戚,所以才那么像。

不管怎么样,她家再也不要和陌生人扯上关系了。

她呼吸急促,掏出纸巾擦汗,不经意瞟到电梯门正在关闭,里面闪过一个窈窕背影,黑长直发,纯白的裙子,有点眼熟。

余小鱼甩了甩脑袋,心想:不关她的事。

可她刚走两步,大脑好像偏要和她作对,又回放网上那张暧昧的绯闻照。

颜悦戴着墨镜进了电梯,摸了摸脖子,粉底被汗化掉,淡红的疤露了出来。她今晚有两个场子,地方是她挑的,信得过。

她先在负一层歌厅包间里见了赵柏盛,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但并没有用,她到现在只混了个进他的私人公寓的资格,连姚正阳都没他谨慎。

她自认有魅力,可那姓赵的好像不认这一套,她从来没在男人腿上吃过这种亏。

带着一肚子气,颜悦挎着限量款香奈儿包上了五楼。服务员一开门,颜悦就哭哭啼啼地往里一扑,倒在沙发上:“黎总,我不是故意的,您也知道,但凡是个红些的演员,都有人捧,姚总让我陪他出席,我拒绝不了呀……”

黎珠坐在牌桌前,手指夹着一支雪茄,烟雾把她的眉眼修饰出几分慵懒,这张脸摆在那里,就是20世纪90年代最受追捧的艺术品。

“恒中的路演我去了,因为我没有戏要拍。”她轻启红唇,抬起下巴,露出让人仰望的高傲表情,“可你不一样。你还知道你是个演员?我签你,是让你来演戏的,让片场的人等你六个小时,足够把你踢出博雅传媒了。”

她吐出一口烟,站起来,七厘米高的鞋跟儿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怒气道:“你有什么资格找我要女主角的试镜?”

在内地住了快二十年,黎珠的普通话还是带着澳门口音,但每个字被她说出来,奇怪地让人觉得发音就该是这样。

颜悦把眼泪一收,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乖巧顺从地望着她。

颜悦不演戏的时候,演技是上等的好。

黎珠盯着这张清纯玉女脸,多像自己同时代的港星,可那些人没几个有好结局。

她就喜欢颜悦这种精湛而不入流的演技。

“赵柏盛找过我,说你想演女主角,我看在他小叔的面上给你一个机会。但是,他找你干什么、说什么,你都不许瞒我。”

“那是当然。”颜悦立即道,“您才是我的老板,动动手指就能让我滚出演艺界,那些男人又能把我怎么样?”

黎珠冷笑一声:“你搞几个男人我不管,再让我听到你旷工耍大牌,我也不会再费精力给你澄清负面新闻了,我开公司不赔钱。明天你就给我去片场,再背不出台词,这部戏也换人。”

黎珠在这里已经耗了十分钟,晚上还有贵客要陪,拎起包就走。颜悦毕恭毕敬地开门,车就在楼下。

引擎声远去,夜深了,后院的假山飘出难闻的烟味。这不禁让颜悦想起当年初入演艺圈,有粉丝说要跳楼,只为换她眷顾一眼。不成想,真的有人跳楼了,家属在公司大楼入口处烧纸,就是这个气味。

她伸了个懒腰,款款走进电梯。

电梯里还有一个中年女人,颜悦站直了,和她打了声招呼:“慧姐。”

“没和他说我在吧?”

“没。”

颜悦很久不见她,发现她老得很快,头发都白了。

也是,开店比演戏还累。

飞机九点多降落,梁斯宇过海关排队用了一个多小时,出了到达大厅,热浪扑面而来。

一辆网约车停在路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打开车窗,朝门口挥手:“这里这里!”

司机师傅殷勤地下来搬行李。

“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来接了。”

“梁先生,下次再谈。”

“好的江总,反正您有我的电话。”

江潜走了几步,拉开车门,听到女孩在撒娇:“让我看看你在巴西有没有晒黑呀!”

“这么晚还过来,我自己打车就行了,不费事的。”

“晚上正好和小鱼吃饭,我先溜了,她还在那儿守着一帮大老爷们唱歌呢。梁斯宇,你可不准去那种地方,我知道你们海外搞工程的满脑子都是……”

“晏晏!我没去过!”男生焦急的声音淹没在马路上。

江潜在车里点了根烟,夜风拂过他的额头,闷热潮湿。他只吸了一口就掐了,把方向盘一转,往市区开去。

他调出上次张律师发来的地址,叫七森的俱乐部,原来是个不入流的娱乐场所,后来产业升级,变得高大上了,老板很有经济头脑。

正好他要去问点事。

从机场到西三环用时四十分钟,道路畅通。别墅建在小坡上,背山靠水,迎宾大厅摆着两只金牛,要不是熏染过重的香味,还以为这是家正经公司。

江潜第一次来,掏出黑卡,前台工作人员不敢接:“我们老板不在,要不您先消费,明天她亲自给您办卡,以后每次来都有贵宾服务。”

“那就算了,这是小费。”

服务员看他出手大方,很敬业:“您先里边坐,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这儿的特色服务。”

零点差五分余小鱼收到结账指令,终于要散场了。

隔壁包间是空的,客人都上去体验特色服务了。余小鱼觉得这里的员工天赋异禀,那群男的看上去个个萎靡不振,她们硬是能把服务时间像牛皮糖一样拉扯到极限。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问了前台工作人员,原来并不是结束了才买单,要是会员,隔日买单也可以,可她的领导抠门,没有充值。

仅剩的四五个小姑娘昏昏欲睡,看余小鱼站起来,就敷衍地打了声招呼,飞速携包溜走。她打着哈欠刷完卡,给领导叫了车,看着他们一个个步履虚浮地离开,才长舒一口气。

这个点,正是俱乐部生意兴隆的时刻。余小鱼穿过大堂,去上洗手间,西边的舞池坐着几个人,在和酒托深情款款地调笑,也有服务员在向新客户介绍自家的产业布局。

洗手间建得如巴洛克风格的歌剧院似的,十分豪华,她上完厕所,又脱下开衫洗了把脸,才觉得那股烟味儿散了许多,清清爽爽地走出来。

中央空调吹得她肩头发冷,她正要披衣,楼梯边猛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往暗影里拖去。

浓烈的酒味熏得余小鱼头晕眼花,那只手油腻腻的,紧紧捂住她的嘴。

她拼了命地踢蹬,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那人掐住她的脖子,往包间里拖,她反手在他的脸上抓挠,身子一落地,就捡起鞋往他的腿上狠狠一扎。

随着吃痛的惊呼,力道减小了。

余小鱼踉跄着站起身,又被扯着胳膊拽了回去,可瞬息之间,那人又发出一声无比惊恐的痛叫。

她一回头,血花和着碎玻璃溅了一地。

江潜拾起她的鞋,手指刚碰到脚背,就触电般缩了回去,转而拾起另一瓶酒,往那人前额一抡,一脚踹在他的腰上。

“啪嚓!”

血红的葡萄酒蔓延开来,鲜艳刺目。

肩膀被砸了个窟窿的男人受到这重击,两眼一闭,彻底晕了。

“轻伤。”江潜对赶来的服务员说,“两瓶酒记在账上。”

余小鱼穿好了鞋,扶着楼梯喘气,头发也乱了,低头握着手机不说话,手有些抖。

江潜给她拿着衣服,用拇指抹掉上面的血渍,说了两次“走”,她都在原地不动,直到伸手去拉,才发现她全身又僵又冷。

他把开衫给她披上,温度升上来,她终于能说话了:“我……我去下洗手间。”

她在公用水池前一遍遍地冲洗那酒鬼碰过的地方,十个手指头都发皱了,连关水龙头都没力气,水滴一颗颗掉在金色的池子里,发出计时般的声响。

二十分钟过去。

江潜看着她撑在水池前,不动声色地走近,扔了那件染血的开衫,脱下西装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圈。

“还冷?”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小脸、大而黑的瞳仁。

他又走近几步,伸开手臂环住她。

“冷?”他低头,下巴触到她的发顶,手放在她的背上。

她闭上眼。

他的唇触到她光滑的额头,上面渗出细小的汗珠,是冷的。他往下吻,亲她的眼皮、睫毛、脸颊,安抚她的双唇,柠檬香皂味从衣领里钻进鼻端。

“我在这里,不怕,好不好?”

他轻柔地吻她:“我送你回家。”

“江总,谢谢。”

强自镇定的声音在镜子前响起,打碎幻境。

江潜站在洗手间外,看她穿着开衫长裙,朝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脚踝上有个伤口,身上没有擦破。

“您在这里谈项目?”

话一出口,她就在心里嘲笑自己傻,这根本不用问。

男人来这种地方,就算谈项目,也不是纯谈。

他总不可能是临时过来,喝酒打发时间的吧?

“谈完了,正准备走。”江潜把外套扣子扣上,“你住在哪里?这么晚不好打车,我让人送。”

他给张律师打了个电话:“下来。”

余小鱼太累了,没有推辞,哑声又说了句谢谢。

江潜跟在她后面,两人隔着一米远,一前一后出了楼,这一幕被楼上的人看得清楚。

他们来到停车场时,驾驶位已经坐了人。

“嘿!”司机说,“你不记得我了?”

余小鱼觉得这人面熟,想了一下:“恒中大楼的电梯里见过,您赶时间。”

“你再想想?”

余小鱼摇头。

司机把略长的头发捋到后面去,她一下子认出来了:“啊!张津乐,法务部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变化太大了。”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忘掉!当年面试我还提点过你,说里面有个大帅哥,就是嘴毒。你俩一直没变化呀,只有我被甲方压榨,老了好多。”

“哪有,你精神得很。”

“住哪儿?”

余小鱼报了公寓的地址。

一路上就是张津乐在活跃气氛,说自己受不了恒中的加班风格,毕业后进了汉原律师事务所,结果又是给恒中当牛做马,加班比之前还厉害,就是劳碌命。

“走了好,你要是留下来,今天就得跟我一样回去加班。”

余小鱼客套地笑笑,不答。

那时候,她觉得如果能继续留在恒中,愿意天天加班。

可今时不比往昔了。

江潜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专注地看着手机,似乎在写邮件。她的目光落在他饱满的嘴唇上,掠过挺直的鼻梁,她偷偷看他的眼睛。她以前并不知道桃花眼也能长在这样冷峻的脸上。

他真是一直没有变化。

连极淡的古龙水气味都一样。

车子好像跨越了一个黑洞,时间被吸了进去,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已经到小区了。

余小鱼下车挥手:“张津乐,再见呀。”

她嗓音很甜,说话总是带着语气词,江潜曾经说过她,让她在外面改掉。

他等着她说第二句,果然,她说:“江总,再见。”

她一直是个好学生。

江潜喉咙发涩,微微颔首:“早点休息。”

车子掉了个头,小小的身影淹没在无边黑夜里。

张津乐说:“潜总,您不用这样吧,我看着都急。”

江潜只问他:“你跟着赵柏盛,打听到什么了?”

张津乐叹了口气,像摸麻将牌一样打方向盘:“什么也没有。我只知道他在七森见了颜悦,颜悦又见了博雅传媒的老板黎珠,然后呢,今晚您老人家那么两酒瓶子砸下去,赵柏盛肯定知道你在那儿,说不定我要暴露了。”

江潜轻咳一声,转言道:“沈颐宁要结婚了,下个月。”

这个话题果然岔开了张津乐的注意力,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盘,难以置信:“你说谁?”

“沈总。”

他“哎哟”了好大一声:“我的天,你们恒中最大的牌面要嫁人?为什么绝世大美人都要结婚啊?就单身让大家以为自己还有机会不好吗?哪个天选之子这么有福气?”

他们实习那会儿,哪天要是在电梯里碰见沈颐宁了,咖啡都不用喝,一整天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晚上做梦都是她那张脸。后来余小鱼转到她的组里,他们一个个羡慕得要死。

“新郎是去年提拔上来的书记,姓戴,算是根正苗红了。”江潜淡淡道。

张津乐当司机不行,当律师还是可以的,立马就明白了这桩婚姻不单纯。

“戴家不是公检法系统的吗……那么我觉得赵柏盛的几家公司即将面临破产清算、法院拍卖的风险,他们搞的网站祸害了不少人啊。这回咱们能有七分胜算吧?”

“赵柏盛的后台是赵竞业,他要是能倒得这么容易,我也不用在国外待上三年了。”江潜低声道,“这只是个开始。”

嘴上谈的都是公事,可他心里又琢磨起分别时她明显的区别对待。

他以前是不是对她太严厉了?

“你师父严厉归严厉,却不会骂人,只会教育人。”

23层的员工咖啡厅里,张津乐叼着吸管说:“不像我师父,骂人大法元婴期修士,成天说‘怎么这么简单都做不好’,你从没教过我,做成这个鬼样子能怪谁?”

实习生们都没良心地大笑起来。

余小鱼想,他们是没经历过江潜的教育轰炸。月底要出差,这几天他让她练习口头演讲,不管是做过的还是陌生的文件,不超过十页纸的,拿到手看五分钟,就要能流畅自如地讲出来。其间,她不能一直盯着屏幕,要直视他,面带微笑、口齿清晰地表述,不准卡壳。

他还说:“语气词用得太多了,未免显得不正式。”

“好的呀。”

她一出口就捂住嘴。

江潜用钢笔敲了敲她的笔记本:“在我跟前就算了。”

第一次出差她很兴奋,妈妈给她准备了一登机箱的东西,衣服、零食、无酒精洗手液、卫生巾,还说:“千万不要用酒店里的水壶,新闻上说别人用来煮内裤,给你买了烧水杯,就用这个。”

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别说是住一周,住两周都行,理所当然地超重了。她以为江潜会怪她下飞机取行李耽误时间,但他把自己那个轻箱子给她,把她的粉红色草莓箱子拿在手上。

“我叫车吧。”

话音刚落,车就来了。

江潜坐进去,说:“如果没人来接,实习生取行李的时候就要叫车。”

余小鱼无地自容。

第一天是去对方公司,是个制造业龙头,领导很务实,客客气气地招待。

江潜把余小鱼往前一推:“这是我同事,她给您介绍一下业务。”

余小鱼一下子回到了期末考试的现场。

她以前被老师抽到上台演讲就特别紧张,现在经过高压训练,已经无所畏惧了。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在未来客户面前讲,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插U盘、放幻灯片、翻页一气呵成。公司看重恒中集团的面子,来了十几个领导听宣传,余小鱼讲着讲着,目光就汇聚到了她师父的脸上——张津乐那句话说得好,紧张的时候看着他的脸,就能忽略一切。

下面领导们在议论什么,她已经忘了。

中午回酒店的路上,江潜对她道:“客户很满意。”

“那江老师觉得呢?”

炽烈的阳光铺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弯了弯,他说:“小鱼很不错。”

余小鱼恨不得让他在自己的脑门上盖一朵小红花:“那我能不能留用呀?江老师,我想跟你再学点儿。”

“没准以后我教不了你了。”

小圆脸垮下来,她问:“可是江老师不是我们投行部最厉害的人吗?”

江潜心中一软,哭笑不得:“你从哪里听说的?谁要夸自己厉害,那才是最不厉害的。”

余小鱼想了想,说:“江老师负责工作,我负责跟别人夸你,不用你自己夸。”

“就会贫嘴。”

他板起脸,可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也绷不住笑起来,摸摸她的头:“要是喜欢出差,我以后多带你出来。”

好景不长,余小鱼很快体验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第二天下午客户请他们参加一个国际展会,江潜估摸着这两天对方要请他吃饭到很晚,干脆就没让小丫头过来,叫她在酒店房间里写研报。

余小鱼吃完午饭睡了一觉,肚子更疼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例假提前来了,药吃得迟,没起作用。她死气沉沉地挨到晚上十点,终于把报告写完了,发给江潜,五分钟后,门铃就响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一看,他竟然已经回酒店了,面色冷冷地站在走廊里。

“江老师……”

江潜把门虚掩上,站在玄关,把前台工作人员打印出的报告往柜子上一摔。

“用膝盖写的?”

“用……用手……”

“就没用脑子是吧。”

他用钢笔在英文报告上重重圈出几段:“语病,错别字,逻辑不通。”

他又在图表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图例呢?我有没有说过,图表要标数字,放不下就斜着摆,要能看清,你画的是什么?”

余小鱼大气不敢出,低头盯着脚尖。

“刚在别人面前夸你两句,就飘成这样,你实习以来做了多少份报告了?哪一次我没有告诉你,犯过的错误不要再犯?”他眉头皱成川字,声音沉肃,“你不是为我工作,是为公司工作,干了七八次的事,不重视了,以为几个小时就可以完工了,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怎么通过答辩?”

他晚上在西餐厅喝了几杯鸡尾酒,度数很低,此时却莫名其妙上了头:“我看你是不想留在我这里,我不配教你。”

余小鱼猛地抬头,因为羞愧涨红了脸,急急恳求:“江老师,我下次再也不粗心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重新写——”

因为过于激动,眼前一阵眩晕,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柜子,连他生气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江潜一惊,手腕贴上她的额头,温度正常。他松了口气,酒意也被理智压下去了,这时才看到烧水杯旁有一盒拆开的布洛芬。

他收回手,语气依然冷淡:“不舒服就说。这次长个记性,宁愿卡在截止日期,也不要给我交粗制滥造的东西。上床躺着。”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眸子里水光闪动。

“有什么好委屈的?”江潜轻斥,带上门前,又说了句,“快点睡觉。”

第二天江潜离开得很早,余小鱼起来的时候,隔壁房间已经打扫完了。

她回想起昨天他发火的情形,犹自心惊胆战,不敢懈怠,用最快的速度把研报改完了,仔细检查三四次才发到他的邮箱里。

一刻钟后,他回邮件:“谢谢。”

余小鱼悬着的心终于从嗓子眼落下去。

四点多,江潜发来微信:“文件夹放在你的房间了,半小时内送到国际会展中心正门,我在这边等你。”

她一骨碌爬起来,把房卡往兜里一揣就下楼,在酒店门口叫了半天网约车,结果等了十分钟也没叫成。

会展中心离酒店只有1.2公里,太近了,司机不愿意接单,附近又没有直达公交,偏偏文件要得急。

余小鱼眼看要迟到,抱着文件夹撒腿就跑,一边看地图一边看路,拿出了中考长跑的劲头。可她熬多了夜,身体素质下降很多,没跑几百米就累得气喘吁吁,肚子也绞痛起来。她咬咬牙,继续顶着烈日往前走。

手表的指针滴滴嗒嗒转,终于到了最后一条马路,红灯倒数到零,她如火箭般冲过斑马线,朝那栋建筑物飞奔。

江潜在会展中心门口的落车点等了五分钟,正等她回微信,抬头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小影子横穿马路,抱着文件夹飞也似地跑过来,一辆右拐弯的大卡车呼啸而过,险险地擦过人影,喇叭声伴随司机的怒吼:“你不看车找死啊!”

江潜脑子里的弦“啪”地断了,冷汗顷刻湿透衬衫,他大步走过去,拎小鸡一样把她提溜到花坛边,怒火攻心地喝道:“不要命了?!路上那么多车看不到吗?压过来怎么办?”

脑子都被她气坏了,心脏剧烈地跳,血压沸腾,江潜道:“你站在这儿,站着别动,说,有没有做错,下次敢不敢了?说话啊!”

余小鱼被这副如再世阎王的模样吓呆了,过了几秒,才哇的一嗓子哭了出来:“我……我不敢了……”

那辆卡车在路边停下,司机心有余悸,还在吼:“我右拐不看灯的,管管你家孩子!穿得人模狗样了不起啊,小孩都不会教育!”

二十多年修炼的冷静自持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江潜把余小鱼往身后一拽:“你吼她干什么?!撞了人你看是谁全责?哪条交规写过没灯通过路口就可以不礼让行人了?她闯红灯了?我教育我家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车是蹭了还是剐了,叫保险公司过来评理!”

司机没料到这穿西装的男人竟比自己一个大老粗气性还大,啐了一口,重新发动卡车扬长而去。

江潜声音嘶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方才平静了几分。

余小鱼都不敢哭得大声,肩头一抖一抖的,攥住他的袖子:“江老师,我错了,我以前都看车的,刚才太急了,我打不到车,看时间就要到了……”

他这会儿想起来,自己让她半个小时内把文件送到。

江潜脸色阴沉:“别扯我的衣服,好好说话。”

她听话地放开,抽抽噎噎地说道:“你别赶我走,我……我还想继续实习……”

江潜怒极反笑,打开手机通讯录,翻找着号码。

余小鱼以为他要打电话给人力资源部把她开除,就差没给他跪下,紧紧按住手机,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背上,低声下气地求他:“我错了,我错了,我回去背交规,你别告诉人力资源部的老师!”

江潜看她是昏了头,这种事他要怎么和人力资源部说?他带的实习生差点被车撞,所以不适合干投行?

他掏出纸巾来擦被糊了一手的眼泪:“我打电话给你妈妈,告诉她你——”

“江老师,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求求你了,她会骂死我的……”余小鱼抱着他的手,哭得比刚才还惨烈。

“骂死才好!”江潜恨恨道,抽回手。

余小鱼赶紧把怀里的文件拿出来,用纸巾抹掉封面的眼泪,双手捧给他:“里面是好的,纸没湿,江老师你快上去吧,外面热。”

余小鱼怕他真打电话告诉家长,一转身就跑了,不给他教训的机会。

江潜捏了捏眉心,全身脱力。她跑到马路边,绿灯亮了,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高声道:“你再跑一次试试!”

往后几天,余小鱼特别乖。

看她这样着实是知错了,江潜就不再提那天过马路的事。在西京出差的最后一天,中午和晚上都有饭局,他寻思一直不让她上酒桌也不好,毕竟都跟人说了她是同事,项目谈成了,恒中集团若是只来一个人当代表,稍欠诚意。

客户在城里最高档的餐厅请客,巧的是也带了个实习生,和余小鱼一个年纪,举手投足却透着老练。

江潜在这种饭局上吃得很少,喝得也少。起初,他从国外回来,非常不习惯这种工作方式,但不得不逼着自己学会,赴宴前教余小鱼:“你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酒桌上的规矩?虽然你不一定要喝酒,但要知道常识。”

他把经历过的一样一样地说给她听,叮嘱:“喝了一口,就等于喝了一杯、一瓶,下次就没有理由推辞了。所以要么滴酒不沾,要么来者不拒。”

她听完,反而问:“江老师,你喝酒难不难受呀?”

江潜看她满脸关切,声音缓和:“还没有人敢把我灌倒。”

“可你不是有时候也要请别人帮忙吗?”

江潜说:“很多人认为在酒桌洽谈是成本最低、最不需要动脑的洽谈方式,其实不然,它在消耗最重要的健康。我们在别的地方多花一点儿工夫,也能让对方满意,只是需要动脑,找到需求点。”

“听上去有点难。”

江潜嗯了一声:“你还小,慢慢学。”

“我不小了。”她嘟囔。

江潜看着车窗外运货的大卡车,有些疲惫。

他这哪里是带实习生,分明是带孩子!

他觉得身份证上的年龄都不够用了。

酒桌上客户很文明,余小鱼说自己不能喝,他们就点了一扎橙汁给两个实习生。

敬了两轮下来,菜上齐了,吃到尾声,江潜向余小鱼丢了个眼神。

余小鱼心想,这可能是要她抢先买单了,但又不确定,就在迟疑的一刹那,对方的实习生唰地站了起来。

客户很满意:“出去加份主食,就油泼面吧,是我们这儿的特色。”

余小鱼松了口气。

江潜叹了口气。

很快她就知道江潜为什么摆出这个表情了,只见那实习生回来时手上多了张卡,交给他的老板:“顺便买了单,有折扣。”

摩拳擦掌变成了垂头丧气。

吃完饭,她恹恹地道:“江老师,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行?人家只比我大一个月,怎么他就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啊?”

江潜没有责怪她:“你怎么知道他不羡慕你?”

人变得圆滑,都要付出代价。

他并不希望如此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也像自己一样摸得透利益往来,拎得清人情世故。

她只要明白就行,不要学。

他把这句话埋在心里,对她说:“见多了,你自然就懂了。晚上还有局,那时候我们再刷卡。”

“好的!”

当晚吃完饭,江潜被邀请去俱乐部。

这种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客户对女同事们说:“你们先回家吧,回晚了要被男朋友、老公、孩子怪罪。”

江潜把公文包和电脑给余小鱼,她用力地点点头。

“江老师,你什么时候好?”

此话一出,几个男人笑了,余小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有人说:“江总这样的,两个小时还不一定被放出来呢。”

江潜心中厌恶,神情冰冷,只对她温声道:“你先回去吧。”

俱乐部二楼是间茶馆,他们走后,余小鱼就在上面坐着。九十点钟,茶馆没什么人,下面的酒吧人声鼎沸,音响放的摇滚乐让地板一震一震的。

一个服务员姐姐看她独自坐在这儿,走过来好奇地问道:“没人陪你吗?”

余小鱼摇头:“我等我的老板,他被请去下面了。”

服务员第一次见有女客等男客的,看这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好言劝道:“你老板不会想让你等他的,男人都一个样。”

“听说你们这儿有那个……?”她压低声音。

服务员道:“有,就是……你懂的。”

余小鱼的眼睛逐渐瞪大。

服务员给了她两块薄荷糖后,就托着茶壶走远了。

余小鱼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夜色。立交桥灯火通明,老街的牌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样热闹,她却感到一种远在他乡的寂寞。

……两个小时。

她不会真的要等两个小时吧?

来例假很累,她抱着文件,迷迷糊糊地枕着公文包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后背被人拍了拍,是服务员。

“那是你老板吧?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他们要走了。”

余小鱼一个激灵,揉揉眼睛,“噔噔噔”踩着楼梯下去,差点滑一跤。

夜风吹着老街的古建筑,繁华的夜市沾染了烟酒味,明月光辉不及人间的霓虹灯。

江潜在楼前点了根烟,试图放空头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这种宝贵的自由。

“江老师。”

一声轻轻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江潜诧异地回头:“小鱼,你怎么还没回去?”

“对不起,江老师,我又错过买单了……”她低着头。

俱乐部幽蓝的灯光照着她的脸,那双杏仁眼蒙上了一层水雾,波光动人。

江潜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地方小偷多,我把包给你,是让你帮我带回酒店,不是让你等在这里结账。哪里要你一个小姑娘做这种事?”

她无辜地眨眨眼睛:“可是你中午说过,我们晚上要刷卡的。”

江潜抿住唇。

他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他难道不清楚吗?

他说过的话,她都一句一句当成金科玉律记着,半个字不敢忘!

那一刻,江潜恨自己没把她的反应当回事。

他应当知道的,知道她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等了他三个小时,就为了那一句轻飘飘的话。

他是不是,对她太严厉、太凶了?

他走上前:“小鱼……”

“江老师,我是不是又让你生气了?”她目光有些惶然。

江潜看着她,胸口憋闷:“没有。小鱼,你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危险。”

她好像没有抓到他说话的重点:“我知道,服务员姐姐跟我说了。江老师才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犯法的,我也知道那几个大叔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要理他们,不要为他们生气,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笑你。江老师和他们不一样!”

江潜再一次失语。

长久的静默后,五彩灯光又闪了起来,如云中的星。他的嘴角慢慢扬起,眼睛也弯起,长眉舒展开,五官轮廓虚化,畅快的笑意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冲破了冰层,流淌在脸上。

人影交错,灯影斑驳,花影缭乱。他站在她面前,柔软明亮得像今晚的月亮。

余小鱼望着他,悄悄屏住了呼吸。

“你说得对。”江潜把她手上的东西拿过来,“等了这么久,饿不饿?”

睡觉消耗热量,她的肚子及时地叫了一声。

“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这条长街在城墙下,有很多卖小吃的摊贩,余小鱼这个也想看,那个也想吃,江潜给她拿着烤羊肉串、鱿鱼、桥头排骨,叫她:“跑慢点,看好手机,别让人摸走了。”

“江老师,你也吃呀!”

她用餐巾纸包着串串递给他。

江潜从小就不吃这些东西,嫌不干净,可她的眼睛太干净了,让他觉得不吃都对不起辛苦的劳动人民,勉为其难拿了一根烤肠,细嚼慢咽地吃了下去。

她咬着竹扦,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江潜都被她逗笑了:“吃饱了就回去休息,明早还要赶飞机。”

“江老师,你每次出差是不是都能逛街呀?”

“我不逛。”

“啊,那你是陪我逛夜市呀?”

“嗯。”

她听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几绺弯弯的发丝滑落在脸颊边,垂来荡去。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江潜提着几个塑料袋,在人群中寻找着,忽然听到清脆的叫唤:“这个好可爱……”

他回头,只见汹涌人潮衬托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她站在手机贴膜的摊位前,左手拿着鱿鱼串,右手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狐狸挂件,笑盈盈地给他看:“江老师,这个毛茸茸的,摸起来好舒服,拉开拉链,里面正好可以放门卡!”

他快步走过去,“小心”两个字还没出口,余小鱼就被身后举着照相机找角度的游客挤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往前倒。

“哎哟!”

脑门撞到坚硬的物体,她抬起头,白衬衫被酱汁弄脏了,急忙扔了鱿鱼串,拿纸巾在他的胸前擦了两下:“真不好意思,江老师,回去我拿给酒店洗……”

话音卡在嗓子里。

余小鱼发现江潜的脸色变得非常奇怪,既不是生气别人不看路,也不是担心衣服洗不干净,反而有点……怀疑?

不是她眼花了吧?

江潜反应过来,蓦然拂开她的手,这动作幅度很大,小狐狸挂件一下子掉在地上。

他僵了三四秒,才想起捡起来,到摊主那儿扫码付款,转头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拿着吧。”

小狐狸软软的毛搔着掌心,心尖也有点发痒,余小鱼低下头,嘿嘿一笑,亦步亦趋地随他走进人群,出了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