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盯着咖啡杯沿的奶沫发呆。那些细小的泡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裂，就像三周前星雨在他眼前消散的光点。他机械地往杯子里扔进第三包白砂糖——这是星雨喜欢的甜度，即使他从来喝不惯这么甜的咖啡。
“需要糖吗？“
推过来的陶瓷糖罐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程默抬头，看见林夏的指甲油剥落了一小块，裸露出原本的甲床。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安心，就像在完美画作上发现的一处人性化瑕疵。
“谢谢。“程默把糖包攥在手心没拆开。糖纸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突然想起星雨总爱把糖纸折成小星星，塞进他素描本的夹层里。
林夏的钢笔在合同上划出沙沙声。她今天换了新发色，栗棕里藏着几缕群青，那是程默画星空时最常用的颜色。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她的发梢，那些蓝色就像夜幕初临时最先亮起的几颗星辰。
“《星空诊疗室》这个书名很好。“林夏用笔尖轻点稿件，“但主角为什么总在雨天画星星？“她翻到程默上周提交的插画草稿，页角还留着那个熟悉的星星标记——收笔时微微上扬的弧度，是星雨独有的笔触。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程默望着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那里曾经会重叠另一个人的轮廓。现在只有雨水扭曲的痕迹，像被擦除的铅笔线稿。
“因为...“他的喉结动了动，“雨滴是天空的眼泪，而星星...“这句话突然卡住了。这是星雨说过的比喻，他差点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
林夏的钢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水落在合同边缘。她没急着擦拭，而是突然抽出一张便签纸，在上面画了歪歪扭扭的六芒星：“像这样？你每本书角落都藏着这种星星。“她的眼睛在镜片后弯成新月，“读者论坛有人专门收集这些彩蛋呢。“
程默的呼吸凝滞了。那颗星星最后一笔的上挑角度，分明是星雨最常用的画法。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把手上的一道细痕——那是上周他失手摔杯子时留下的。
“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林夏用钢笔尾端轻敲桌面，“有个读者统计过，从你五年前的处女作开始，这种星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翻开随身带的《孤独星球指南》，指着扉页的签名，“直到这本...突然就没有了。“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程默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窗上碎裂成无数片。三周前那个夜晚，正是在这本画集完稿的那天，星雨带他去了山顶。
“我最近在学咖啡拉花。“林夏突然转移话题，从包里拿出保温杯，“虽然失败了十二次。“她旋开杯盖，奶泡上歪斜的星星正在慢慢下沉。
程默注视着那颗濒临解体的泡沫星星。这场景太过熟悉——星雨第一次尝试给他泡奶茶时，也是这样窘迫又骄傲地展示杯子里糊成一团的拉花。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虽然不像星星，但至少是发光的失败品」。
“已经很好了。“程默听见自己说。这句话同时送给过去的星雨和眼前的林夏。
林夏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她笑起来时右脸有个很浅的酒窝，程默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或许是因为以前星雨总会占据他全部的注意力，就像月光掩盖了其他星辰的存在。
“说正事。“林夏突然正色，从公文袋抽出一叠打印纸，“这是读者对《星空诊疗室》前三章的反馈。“她指着其中一页，“很多人都问，为什么主角的幻想朋友要设计成穿蓝色卫衣的形象？“
程默的卫衣内袋突然变得沉重。那里藏着一张便利店小票，背面是星雨最后画给他的笑脸。他至今不敢拿出来看，怕字迹已经晕染模糊。
“因为...“他的目光落在林夏的钢笔上，那支笔的笔夹处缠着蓝色的绝缘胶带，“蓝色是忧郁与希望的交界色。“
林夏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蓝点。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咖啡厅突然响起的音乐打断。是《小星星变奏曲》的钢琴版，程默瞬间绷直了脊背——这是星雨的手机铃声。
“抱歉，我接个电话。“林夏掏出手机，程默瞥见她的锁屏是张星空照片。当她转身走向洗手间时，程默注意到她后颈处有个小小的星星纹身，在发际线下方若隐若现。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桌面上投下一道菱形的光斑。程默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让阳光落在掌心。三周来第一次，某种温暖的情绪从胃部缓缓升起。
“有个好消息。“林夏回来时甩着手机上的水滴，“《星空诊疗室》被选为年度重点企划了。“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总编想加个特别企划——在书里附赠读者互动明信片。“
程默看着林夏从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妹妹设计的样稿。“屏幕上是一张星空明信片，收件人地址栏画着小小的望远镜图案。
“你妹妹？“程默第一次听林夏提起家人。
“美院大三学生，你的死忠粉。“林夏放大图片，指着明信片角落的签名栏，“她坚持要留这个位置给你画专属星星。“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程默眯起眼睛，恍惚看见星雨坐在林夏旁边的空椅子上，正对他做鬼脸。那个幻影转瞬即逝，却让他心脏狠狠抽痛。
“可以。“程默听见自己说，“但我想换个设计。“他抽出素描本，飞快地画下一颗被雨滴包裹的星星，“这样更符合主题。“
林夏凑过来看时，发丝垂落在纸面上。程默闻到淡淡的椰子洗发水味道，与星雨常用的草莓味截然不同。这种差异莫名让他安心，就像确认了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完美。“林夏用手机拍下草图，“我妹妹会疯掉的。“她顿了顿，“其实...我也是你的读者。“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从《孤独星球指南》开始。“
程默的咖啡已经凉了。他盯着杯底未溶解的糖粒，突然意识到这是星雨消失后，他第一次与人交谈超过半小时而没有恐慌发作。
“要续杯吗？“林夏指着他的空杯子，“这次试试我的失败拉花？“
程默点头时，看见阳光穿过她的群青发丝，在桌面投下蓝色的光晕。那颜色不像星雨眼睛里的星空，更像是暴雨过后的清澈天空——依然有云，但已经能看见光的形状。
当林夏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时，程默正望着窗外出神。玻璃上他的倒影旁边，不再有那个想象中的陪伴者。但奇怪的是，这次孤独感没有如往常般淹没他。
“尝尝看。“林夏推过咖啡杯，奶泡上的星星比上次规整了些，“进步了吧？“
程默端起杯子。在喝下第一口前，他悄悄把一直攥在手心的糖包放回了糖罐。这个动作很小，但林夏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亮起来，像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秘密。
“下次签售会，“林夏突然说，“要不要试试在现场教小朋友画星星？“她指着素描本上未完成的草稿，“就像你刚才画的那种。“
程默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三周来第一次，他主动在画稿角落添了颗小星星——这次是他自己的笔触，收笔时没有习惯性地上扬。
“好。“他说，“但可能画得不太好。“
林夏笑了，右脸的酒窝又浮现出来：“没关系，发光的失败品也是星星。“
阳光突然铺满了整个桌面。程默恍惚想起，这句话星雨从未对林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