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以来,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雨。现在都快三月了,天天太阳火辣辣的晒着,还不时吹起阵阵大风,如沙子般干燥的洋芋地里,稀疏长出几株叶子带着白泡泡的洋芋苗来,看上去病殃殃的,柔弱得似乎马上又要钻回泥土里去了一般。山里本该是一片绿油油的时节,可缺水让草木显得无精打采,地上的树叶和枯草焦的好像一碰就要燃起来一样。苞谷种不下去,四季豆种不下去,南瓜种不下去,辣椒也种不下去,清明一过,谷雨很快就来了,该泡稻谷的种子了,可不下大雨,田里没有水,栽小秧子的秧地田根本没办法打,谷种肯定是不敢泡的。焦急的石牛每天都要去田里看看,尽管田坎上的草都踩碎了,期盼的大雨却始终不来。
离谷雨还有四五天时间,石牛早早吃过饭,扛起锄头,又到了田里。石牛的田集中在一小片被石莲寨人称为麻孃田的地方,田的面积不大,都是小块小块的,有的小到一个斗笠就能盖住一块。相传大集体生产时,生产队里两个人比赛谁栽秧快,狡猾的那个把自己的斗笠放在对手的田里盖住了一块,虽然对方先完成,到最后拿起斗笠时,斗笠盖住的那块田秧子未栽完,最后还是输掉了比赛。小块小块的田,层层叠叠的沿着一处缓缓的山坡如梯子般拾级而上,就像石莲寨里那个据说居住着麻孃的山洞里面的岩浆水滴出来的田一样,所以大家就称其为麻孃田。麻孃田究竟有多少块,石牛种地四十多年了,都没有数过。为了找哪里的泥还是稀的,石牛特地去挖那几块靠近烂包的田。挖了好几块,虽然在挨着烂包的地方找到了一些稀泥巴,可大片的泥巴还是硬得锄头都挖不动,最后没办法,只得挖平常种地都不敢踩上去的烂包了。烂包处在麻孃田所在斜坡的最低处,长年渗出一些像漂浮着的油一样颜色深红的水,像杀年猪时的猪血一样。老人们说别看烂包上边长着草,草下的稀泥巴是直通地下阴河的,不小心陷进去,就可能掉进阴河里永远上不来,还传言有人和牛一同陷进烂包给淹死了。如果有人不小心碰着那些惨死人的魂灵,是会被拉下去,所以在田里干活时,人是不让踩上去的,甚至连牛要吃上边的草也都不让去。烂包上的草长得太莽影响田里的庄稼时,就点一把火将其烧光。
石牛先用锄头铲去一块烂包上的草,草下的泥是稀的,虽然没有水,但栽秧没问题。如果把烂包上的草都铲去,也是一块面积不小的田,用来做秧地是够的。担心会陷进去,石牛双手扶着锄头把,先用一只脚踩进烂包里,再慢慢的踩另外一只脚进去。刚开始还担心陷进去爬不上来,等多踩了几脚,发现和普通的水田没有太多区别,只是稍微踩得深一点。烂包最深的地方,差不多要陷完整只大腿,但说人出不来以及直通地下阴河那些话应该是骗人的。石牛在烂包上,还找到了一小块浸着水的稀泥地,把厚厚的草铲掉,稍微用泥堆下埂,烂包就变成了一块能装水的塘子。石牛计划等塘子里的水堵上两天,再用盆舀水去把靠近塘子的两块田打好,加上烂包,秧地田就够了。把烂包挖成了田,除了裤子全是稀泥巴外,其他什么事也没有,石牛心里还暗自高兴,如果真信那些传言烂包直通地下阴河的话,自己今年的秧地就没办法了,只是后悔没有早一点去挖烂包,挖出来的话还多一块田。现在秧地这个头等重要的事有了着落,石牛感觉到异常轻松,扛着锄头回家时,天快黑了,风吹的双脚有些发凉,可能是在稀泥巴里站的时间太长了,觉得脚有些胀痛。挖烂包时,没有觉得饿,现在走回家才感觉到饿得走路都没有力气。有秧地了,接着就是准备泡稻谷种和弄育秧地。
吃过晚饭洗完碗,天全黑了。石牛本来打算第二天再烧水泡谷种的,但想着谷雨快到了,还是抓紧把谷种泡上。泡谷种要温温热的水,不能沾油和盐。石牛把锅洗了三四遍,用指头沾了锅里的水在舌头上舔了又舔,确定没油没盐后才将温温热的水舀进盆里。把从农推站买来的谷种撕开包装口袋倒进温水里,用筲箕盖上,等过几天谷种发出芽,有小小的根后再把谷芽子撒进育秧地里。泡稻谷种是非常讲究的,从烧热水到盖上筲箕,不许旁边的人乱讲话,泡种的人自己也不能心里乱想着其他的事情,不然谷种就会不长芽,或者长的芽没等撒进育秧地就死了。三月间的天气,白天出太阳,到了晚上还是很凉,需要给谷种换热水,换热水时同样也得特别小心,不能在水里沾了油或者盐。一年的庄稼中,种稻谷是最大的事,每一步都得用心去做,不能出半点差错。石牛最满意的是自己每一年种稻谷,从泡种、弄育秧地、栽秧、薅秧、打稻谷,几乎都不会出问题,为此心里总有一种自豪的感觉。
谷种泡好了,就开始弄育秧地。第二天早上石牛背上背篼,非常有把握的去挖弄育秧地要用的岩窝泥。谷种刚长出芽来,谷芽子比较嫩,为了让谷芽子在育秧地里长得快、长得粗,育秧地的泥巴不能用普通的泥巴,得找最肥的那一种。长在山上石头缝里黑色的那一种泥巴,石莲寨里大家叫它岩窝泥,是最适合做育秧地的。用岩窝泥来做育秧地,泥巴很松,秧子长的大颗大颗的;啃秧子的虫也很少,插秧子时只需要轻轻扯一下,就能把根和泥巴一起扯下来,根不会被扯断,插在田里秧子长得很好。石牛房子周围都是些土山,虽然在上山松树脚或者青杠树脚,也能找到黑色的泥巴,但只有薄薄的一层,再往下挖就是黄泥巴,做育秧地很不适合。每一年石牛都是去石莲花那边的山上挖岩窝泥,虽然远了点,可石牛对那边的岩窝泥很有把握,用来弄育秧地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问题。
石牛从家里出来时,天上依旧是太阳,只是吹了好几天的风停了。天上有些斑斑块块的云,凉飕飕的感觉要下雨一样。从家到石莲花的路上,是一片李子林,路就从李子林穿过。今年天干,李子开花时开得就不好,花落了果子也长得不好。这李子树也挺奇怪,之前寨子里人多的时候,李子还没成熟,大人小孩就已经在李子树脚摘李子了。来摘的人太多,枝桠大截大截的被掰断,有的时候看着树都像要被折腾死了一样,可第二年长出新的枝桠来,李子还结的又多又大。现在李子即便熟透了掉地上烂掉,也没见人来摘,李子树枝桠没人掰了,到第二年新发的枝桠少,开花稀拉拉的,周围其他的树一长起来,不少的李子树都枯死了。以前李子开花时候,从石牛家的院坝一直到石莲花都是白白的一片。听石莲寨里老人说,以前这里是运盐巴的一条古路,路两旁的李子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种这么一大片李子树在这里。集体生产开荒,寨子里有人主张把李子砍了挖成地种苞谷,但反对的人多,李子林保留了下来。后来土地下户时,这一大片李子林也没有单独分给哪一家,算作石莲寨的集体林,李子成熟了寨子里任何人都可以来摘,大家也算自觉,没有谁会乱砍李子树。石莲花在这片李子树的尽头,半山腰上几蹲大石头围一起,就像佛祖坐的莲花宝座一样,所以就把那一堆石头叫着石莲花。站在石莲花的石头上能看到夹在两列大山之间的一个小小村寨,这个村寨就叫做石莲寨。石莲花的石头最高的那一蹲中间裂开一条大大的缝,据说是雷公菩萨用闪电从东海龙王的王宫里捆来放上去的,所以闪电捆的印迹还在,只是放的时候太用劲,把石头给勒断了,但雷公菩萨在石头中心加了个塞子,即便断了也不会掉下来。曾有一个不信迷信的人拿撬棍去撬,刚把撬棍放进去,撬的人腿就莫名其妙断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去弄那几蹲大石头。寨子里的人家里有不顺时,都会给石莲花那几蹲大石头许个愿,如果显了灵,就买一包香去烧。石莲花一年从年头到年尾,有不少的人来烧香,有的还从街上来,都说石莲花的石头很灵验。石牛家住的地方,寨上人都习惯称为石家屋基。大集体生产时,石牛父亲干活时力气比较小,就有人编了个顺口溜:石莲寨里石莲花,石莲花脚住石家,石家男儿力气小,出门是那李子花。这顺口溜一喊,寨上人都会笑上一阵。石牛的父亲担心顺口溜把石家的男人力气喊小了,所以石牛出身时,父亲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石牛,希望能有牛那样大的力气。
过了石莲花,石牛拐进了上山的小路,在一片长着青杠树的石头山里,没花多少功夫,就挖了一大堆岩窝泥,都是黑得像火炭一样,一颗大石子都没有。岩窝泥堆在一起黑黝黝的,不仅看上去好看,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挖的岩窝泥要分三次背回家去,出门时没有吃什么东西,背上泥巴才走到半路,石牛就感觉有些累,要不时把背篼靠在路坎上歇歇。微微的风吹进石牛上身敞开的外套,汗水打湿的保暖衣没多久就有些发凉了。路的两边,十多年没人耕种的土地杂草长的都能没过人的头了,稀稀落落的杉树有的像家里蒸饭的甑子那么大了。周围原本都是大块大块的土地,以前寨上人都在家里种庄稼时,三月间整整齐齐的洋芋长得青油油的,几乎每一块土的边上,都有一小块薄膜搭成的育秧地,揭开薄膜,育秧地里等着准备移栽的包谷秧长得嫩绿喜人。后来退耕还林,地里种上了楠竹。刚种的几年,寨上人按亩去粮站领大米,栽的时候村长说等七八年后,就可以卖楠竹了。寨子里大家高兴了好几年,不用在大山里种苞谷种洋芋,在家坐着就能享受不管天干落雨都有收成的大米,还期盼着七八年后大捆大捆的楠竹从地里运出来装车拉走,变成一沓沓的钱握在手里的那一刻到来。楠竹种上的第一年,只有少部分长出了竹笋,石莲寨全寨人还组织起来砍过几回杂草。时间越往后,竹笋长的越来越少,反而是杂草,杂木快速的长了起来,一年长的比一年茂密,没几年时间,就成了牛羊都难得钻进钻出的莽丛,地重新变回了森林,寨上也没有再领到补助了。喊着“布谷“的鸟雀在大山里不停的叫着,山里一团一团的山花周围,蜜蜂飞来飞去,这样的季节,正是“神仙难过的二三月“。石牛每年都会念叨着,在大山里二三月难过,是有它的道理的。要煮饭吃,菜地里冬天以来的白菜已经抽苔发芽,新的瓜豆却没有成熟,饭桌上很难有几个像样的下饭菜,在缺粮食的时候,不少的人家已经开始断粮了。不仅人难过,就是圈里的牛羊,二三月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从冬天过来,牛羊都瘦成皮包骨头,跑遍山坡,嫩草没长多少,枯枝败叶又咽不下去,牛还得使出劲来拉犁翻动田和地。背最后一趟岩窝泥时,石牛在路边掐了一把蕨菜,虽然都快嚼不动了,但开水多煮一会,还勉强能吃,作为中午的下饭菜。
和往年一样,石牛把稻谷的育秧地弄在院坝靠近猪圈的地方,那里太阳从早上到下午都能晒到。育秧地在院坝里,插秧子的时候很方便,不好的就是要随时盯着鸡,因为鸡会弄坏薄膜纸,有时甚至会把谷芽子吃掉。中午开始铺岩窝泥,铺的方法也很讲究,石牛每一回都是铺上一层院坝旁边地里挖来的土,再在土上铺岩窝泥,铺的时候不能用洋铲直接铲来铺上去,还得用手捏了又捏,保证里面没有石头、树枝和虫子。铺泥巴总共需要铺三到四公分,石牛一直不明白三到四公分是多少,用的方法就是把食指插到泥土里去,刚好把第一节指头盖住就够了。铺完泥巴,还要插竹蔑条圈成一个拱行,上边再盖薄膜纸。工序较多,差不多天快黑时才把薄膜盖上,等到泡的谷种长出一小截芽时,就可以撒进育秧地,上边再稍微撒点盐窝泥,就等着长小秧子了。
刚收拾好弄育秧地用的背篼和锄头,成片成片的黑云就从石莲花那边的山顶压了过来,天很快就黑下来了。狂风大的把关着的门都要吹开,天天期盼的雨要来了。弄了一天的育秧地,石牛觉得身上有些酸疼,洗脚时,屋顶响起了哒哒的声音,下冰雹了。石牛担心冰雹将刚弄上去的薄膜打烂,拿着蓑衣打算开门去看看,可刚一拉开门闩,一阵狂风狠狠的就把门推开了,雨滴夹着大颗大颗的冰雹窜进屋子里来,根本没法出去,又只得把门关上,薄膜肯定是被打烂了,但也毫无办法,只得在房间里干着急。遇着这样的大雨大风,还下冰雹的天气,石牛心里都庆幸现在的房子是平房,要是以前住的快要倒了的木房子,随时担心着房子会被大风吹塌下来。村长当时来家里通知政府有名额把木房拆了修成平房时,石牛还有些舍不得自己的木房子,觉得是父亲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就这样说拆就拆心里过意不去,加上石牛的两个女儿还小,想着平房就两间,得自己再搭一间煮饭的灶房,不然家里睡觉的房间都没有,最先开始是不同意的。村长有些发火的吼了起来,说遇着大风把一家人压死在里面了怎么办,石牛没有办法,就只得同意。修了平房,大风大雨都不用担心房子塌了,大女儿初中没读完,离开学校没多久就结婚了,嫁到了另外一个县去,二女儿也没读多少书,结婚也早。两个女儿都出嫁后,家里有时反倒觉得空荡荡的,即便只有两间平房加上自己搭的灶房,三间房子一个人住着,倒是觉得挺宽松的。平房修好时,村长还开玩笑说要是早点修好房子,媳妇儿就不会跟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