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立志成为伟大的学者,那他一定先要花十年左右来打好基础,而不是急于写著作。这是我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四十年的经验所得,也是我学术之路的切身体验和肺腑之言。
20世纪80年代,我确定要写一部有关中国文学源流史的著作。这不是一般的文学史著作,而是一个宏大的计划。
正如我在即将出版的《中国文学源流史》的“总序”中所描述的:“此书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学史,而是一部重在探索中国文学源流演变关系的专著,一部以论文作为分章形式的特殊的文学史。”而要写出这样的一部大源流史,势必先要将文学史上的一系列瓶颈性难题一一解决,才有可能探索出文学源流演变的历史真相。
目标如此远大,理想的实现如此艰难。我充分认识到自身能力与远大理想之间的巨大差距。“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学术之旅的第一步是从翻译古诗开始的。为了打基础,当时我的计划是,把唐宋之前的古诗重点作品都先翻译一遍、评点一遍、鉴赏一遍,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研究一遍、写作一遍,来重写中国文学源流史。为何要翻译、评点和鉴赏后才进入研究和写作阶段?
因为我常常感受到,古代文学原作常常被似是而非地解读,只有翻译一遍才能将对原作每一个字的解读落到实处;只有评点一遍才能在翻译的基础之上,将原作的灵魂融入内心;只有在前两者的基础之上鉴赏一遍,才能将原作的审美表达成自我的文字。
除了翻译原典作品,我还写作鉴赏文章。在20世纪90年代相当长的时间里,每天写作两篇鉴赏文章成了我有规律的课程。鉴赏辞典的编辑及亲历亲为的写作奠定了我分析原材料的基本功,后来的许多新发现也都得益于鉴赏写作。这是学者深入解读原典材料的最好练习。
此外,我还有一段时间专门从事工具书的编写工作,这同样是为实现远大目标而打基础。我在20世纪90年代主编和出版了包括《唐宋词百科大辞典》在内的一个百科辞典系列,就正是我的打基础工程中的部分成果。
编书阶段结束后,我开始用笔名“木斋”(意思是告别编书的故我而开始写书的真我)进入到写书阶段,先后有《古诗评译》《唐诗评译》《宋诗评译》《唐宋词评译》等书出版问世。当下,摆在各位读者面前的这本《古诗译评》,就是在当年《古诗评译》的基础之上加以增补修订而成的。之所以将书名从“评译”改为“译评”,大概是由于出版方认为此书的主要特点在翻译,评点倒在其次。这倒也合于实际情况。
本书所选的诗歌作品,上起于诗骚,下迄于唐前。为何采用“古诗”而非“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作为书名?众所周知,狭义的古诗指的是失去作者姓名的一批汉魏时期作品,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被称为“汉魏古诗”;广义的古诗可以指中国古代文学从“诗三百”到明清时代的古代诗歌,以此区别“五四”之后的新体诗。本书采用“古诗”作为书名中的时代界限,借指先唐的古代诗歌,大概由于不喜欢冗长的题目作为书名的缘故——在当时我主编的辞典中,也将唐前部分简称为《古诗百科大辞典》,与《唐诗百科大辞典》《唐宋词百科大辞典》并行。
这一本《古诗译评》主要由两个方面构成:其一,这是一本以新体诗翻译先唐古诗的文学作品,力图以美的诗歌境界来打通古今两个世界,让当下读者充分解读古人诗歌作品的境界;其二,此书是在一定学术研究的基础之上来解读古代文学作品,这主要表现在本书的“汉魏古诗”部分。
如果让我回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哪一首诗作的翻译最为值得提及,那就是《离骚》全首的翻译。《离骚》篇幅之长、难度之大,众所熟知。时过境迁,我仍旧记得翻译这一首长篇诗作时的艰难。
从《古诗评译》到《古诗译评》,两个版本之间跨越了二十五年的时光(原版《古诗评译》问世于1999年,京华出版社出版)。我的学术研究应该说早已经超越了如此漫长岁月之前的认知,对于先唐古诗的评点和翻译,显然会有一定的飞跃。不过,这一些新的解读,不一定适合年轻学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接受;因此,这一次再版,只做了两个部分的增补和调整:
其一,在“诗经”部分,从拙作《先秦文学演变史》中增补了若干首诗作,其中部分诗作的注释部分,由门下弟子刘梦瑶同学帮助完成,深铭谢意!其二,在“古诗十九首”部分,从拙作《曹植甄后传》中,增补了若干首诗作的评点,但仍将原作的评点保留。此外,全书多数还是保留了原版原貌。本书的主要参考文献如下:
《诗集传》朱熹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楚辞集注》朱熹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中华书局1978年版
《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中华书局1978年版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中华书局1978年版
《先秦文学演变史》木斋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唐前文学源流史》木斋著世界汉学书局2022年版
《曹植甄后传》木斋著世界汉学书局2022年版
《诗经译注》周振甫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
如此漫长岁月之前的旧作,被编辑从岁月的风尘之中,从无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出版物之中甄选出来,加以出版。这既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惭愧——二十五年之前的“作业”,不知道能否通过当下各位读者的考察,并受到各位读者朋友的喜爱?
写完以上文字,我忽然想到此书重新出版的由来始末——大概一年之前接到了一位陌生编辑的信息,不妨节选如下:
前些日子,我有幸看到您几本作品——《宋诗流变》《唐宋词流变》《古代诗歌流变》《古诗评译》——印象很深,翻遍旧书网和网上图书馆,有幸读到全貌,很是喜欢!这几本书深入浅出,适合诗词爱好者及大中学生阅读和学习。只是这几本书已绝版多年,继续尘封十分可惜。冒昧给您来信是想询问,您对上述几本书是否有再版的想法?如有此想法,可否授权我方进行出版?
我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一些作品,在时间的车轮驶过二十余年之后,仍被有心人搜寻出来重新出版,这是对我学术研究的高度评价和最好鼓励。
找到约稿函之后,查看一下发函信息,竟然与笔者作此序的时间为同一日,只不过早了一年而已。真是巧合!莫非冥冥之中,一切都由天定?
木斋2023年12月6日 三亚木斋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