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奕看着孙二娘动作麻利的把面捞起来,简单调味撒上诱人的肉臊,擦了擦手上沾染的红油,抓了小小一撮葱花才端给食客。
“煮面你倒是愈发熟练了。”二娘听到宋奕的声音才注意到面摊前站着个人,朝他身后张望了半天,眼里见到故人的欣喜逐渐一点点消失。
“别看了,他不要你了。”听到宋奕这话,孙二娘只是用手背胡乱的擦了擦湿润的双眸,眨巴着水汪汪的凤眸,朝身后大声喊道,“大武,给老娘滚出来,把你娘留给你媳妇儿的镯子给我戴上。”
只见从食馆内奔出一个大汉,脸上还沾着面粉,倒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他激动的一直擦手,手里紧紧攥着一对翠绿的玉镯,“二……娘,你..真真答应嫁……嫁给我了。”结结巴巴的样子引得周围食客一阵哄笑。
孙二娘把手往他面前一伸,“傻子,还不快给老娘戴上。明天我们就成亲,在座各位,明天是我孙二娘大喜的日子,各位明天若得空都来给我们捧捧场,放开吃喝,全算我们夫妻俩的。”此话一出,周遭热闹起来,纷纷起哄祝福,大武傻呵呵地抓着脑袋一一道谢。
“他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二娘,我代舍弟误你多年向你道个不是,这枚玉佩就当我送你的新婚贺礼,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拿着这块玉来找我。明天”宋奕还未说完,孙二娘抢过玉佩。
“东西我收下了,明天你就别来了。”说罢,转身不再理睬宋奕,刻着鸳鸯的玉佩磕在那双玉镯上,发出清脆的哀嚎。宋奕悬在半空中的手愣了许久,还是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双眼涨的通红,硬是一滴眼泪不流,罢了罢了,此生缘分到此该了了。
宋奕又哪里知道那个姑娘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站了一整天,那双鸳鸯深深刻在她的掌心,鲜血顺着浸湿了流苏,又顺着流苏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像炸开的梅花。
“你倒也大度,就这样把心爱的姑娘拱手让人。”今晚月色正好,芊芊温了一壶梅子酒,置了一张小桌在水缸旁,淡淡的望向坐在对面的人。
宋奕听到这话倒也不气恼,举起酒杯说道:“芊芊姑娘看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这杯酒,宋某敬您。”
“悠着点,这酒我都是省着喝的,喝完这壶没有了。”芊芊心疼的盯着他的酒杯,光是一坛酒就耗费了她六年时间,更别提她偷摸着去各地采摘适宜的梅子,有段时间梅子吃多了,胃里一直泛酸,也好在周围没什么好事的邻居,不然少不得一些闲话。
“哈哈哈哈,芊芊姑娘只管拿着我这块玉佩去宋家酒庄,要什么好酒尽管挑。”宋奕递给芊芊一块翠绿的玉佩,上面刻着的鸳鸯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这玉佩我也有块一模一样的,倒也不那么稀奇了。”芊芊眉眼一挑,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很诚实的把玉佩往兜里藏了藏。
宋奕听她这话,眼里一阵错愕,这玉佩的确是一对,要仔细对比细看才发现得了雌雄的雕刻技法是不一样的,另一枚早就送给二娘当新婚贺礼,难道说,宋奕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二娘难道也来过这里?那她?”话到嘴边还是不敢问出口,来这的都不是活人,至少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芊芊摇摇头,“孙二娘还好好的呢,和大武过得很幸福,马上都当奶奶了。玉佩嘛,是五年前我听说她有棵梅树,结的果子香脆多汁,偷偷跑去讨要一些酿酒。可惜啊,只剩下个树桩了,二娘看我心诚,把这玉佩给了我,说了和你同样的话,她也是个性情中人。”
宋奕笑着摇摇头,从牙缝里露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二
宋奕和宋岭是双生子,出生那天族里长辈就给他们批了一卦,两个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糯米团子就像感受到了家族使命的重担,哭声震得家里养得公鸡都缩起了脑袋。
随着年岁渐长,大多时候家里人都只能靠两兄弟耳后的刺青分辨出两人,哥哥宋岭左耳耳垂后有一枚小小的红点,不仔细去翻找倒也发现不了。虽说宋岭和宋奕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性格脾气倒是天差地别,母亲时常感叹,别家老大都是沉稳聪慧,早早学着处理家里事务,怎么自家倒是相反了,反倒弟弟宋奕乖巧听话,私塾老师经常挂在嘴边夸赞,今后小儿子大有作为。
“阿奕,父亲让我去城西酒楼取款,你要不代哥哥跑跑腿,别一天就对着这些纸张,再看下去你都要变成呆子了。”宋岭嬉皮笑脸的抢过宋奕手中的账簿,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还的架势。宋奕揉了揉鼻梁骨,长时间的伏案让他看东西都带了重影,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坏事。
宋奕带着算盘来到城西酒楼,老板是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跟往常一样带着宋奕去到账房。小桌几上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孙叔,你这又研究出新菜样了。”
孙老板乐呵呵的答道,“你快尝尝,这是按照你上次的建议改进了下味道。今天整好是你来,我还寻思着晚上差人给你送过去。”
这点账款对于宋奕来说不是难事,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整理好。中年老板在旁边耐心的等着宋奕对新菜的评价,“咦,孙叔,这次的麻辣味道正好,这酒配得更是锦上添花,清冽的滋味,把嘴巴里残留的内脏腥气冲散。不过,这酒喝着不像是我家上次送来的那批?”
孙老板十分得意地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盘腿坐在宋奕对面,大大的肚子被挤的更加突出。“小老弟,有你这句话,我这酒至少还能翻这个数。”肥嘟嘟的三根指头在宋奕眼前晃了晃。
宋奕彼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看到这个数还是惊了半晌,做生意的都是人精,罗老板看出宋奕的惊讶,故作神秘的说道,“宋老弟你来我这里收账七七八八也有两三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宋家的产业迟早都是你大哥的,不如咱两合作,小老弟你也可以尽早自立门户。”两人一来一往都喝高了,宋奕摇摇晃晃的回到家,账款随意往榻上一扔,枕着残留的酒香入梦。
宋奕一大早被管家叫醒,说是父亲找他,昨天喝了有半坛子酒,今天身上却没有半点不自在,想着罗老板的话,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来到前厅,父亲坐在中间,族里长辈少见的齐聚,氛围低沉严肃。“跪下。”宋奕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就被父亲厉声呵斥,府上家丁重重的踹了他一脚,膝盖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钻心的疼。
“父亲,我”不等宋奕继续说,父亲的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一股血腥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
“逆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今天当着族里这些长辈,我要好好清理门户。”宋父说完,差人拿来小指粗的藤条,宋奕再熟悉不过,幼时和哥哥犯了错,少不了挨这伺候,每每要躺上个把月,可如今他犯了什么错,要得受这不白之冤。
“父亲,我不明白我犯了什么错。”宋奕抬手挡了下,袖子被划开了一大个口子。
宋父怒目圆睁,“好!宋岭!你来说,让大家听听这个逆子都做了些什么有辱我宋家门风的事!”宋奕这才看到躲在人后的那张脸,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容,应该是最熟悉亲近的人,怎么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那么陌生冰冷。
宋奕浑身被抽打的血肉模糊,嘴巴往外吐着血沫,他何时做过勾兑酒水高价卖出的勾当、何时私吞过货款,更别说去轻薄黄家大姑娘,他通通都没有做过,为什么父亲不听他解释,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还想挣扎着申辩,却望到哭红双眼的母亲,朝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而哥哥站在母亲身后,被她紧紧护着。
孙老板从食客口中听到宋奕出事的消息,着急忙慌赶往宋家,只看到奄奄一息的宋奕被家丁随意扔在门外,身上的布条盖不住烂肉,伤口不断往外渗血。饶是见过场面的孙老板看到也脊背发凉,“这好歹是你们家二公子,下手怎么那么狠。”
带头的管家冷哼一声,斜着眼睛说道,“我家老爷说了,以后宋家只有一位公子。”
三
宋奕昏迷了很久,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好在孙老板请来了各路郎中,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身体好转的宋奕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哭声时常会把孙老板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再这样折腾宋奕不疯,他倒是要先疯了。
这天下午,看着宋奕喝完药,孙老板试探着问他,“小老弟,既然现在宋家你已经回不去了,之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事情你考虑下?”他也拿不准宋奕会不会答应,毕竟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
“孙叔,我的命是你给的,要让上次那酒量产不难,只是我始终姓宋,你就当雇我给城西酒楼酿酒,至于门头另立还是算了。”孙老板喜上眉梢,连连说好,不出几日就按宋奕的要求把闲置的后院改建成了酿酒作坊。
指尖轻轻捻着谷壳,细小的绒毛混着淡淡的酒曲味飘进鼻腔里,宋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自从搬到后院与这些胖胖的酒缸同吃同睡,忙起来的时候脚不沾地,但整个人总归又鲜活了起来。
“阿奕!”清脆的女声穿透窖池蒸腾的热气,孙二娘提着刚做好的吃食出现在后院。二娘是孙老板的独女,上头还有个早夭的哥哥,孙老板虽然浑取了个名,但对这个女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偏偏这姑娘爱庖厨,个头才和柜面一般高就天天跟着大师傅学艺,城西酒楼几款爆火的菜式就是她研究出来的,孙老板每次提到自家姑娘言语里都是藏不住的骄傲。
“阿奕,快尝尝这是我新炖的羊肉。”肉香盖过酒香,宋奕食指大动,好肉哪里少得了好酒,倒上两杯刚开坛的三年佳酿,“刚好今天这酒开坛,你浅浅尝尝。”二娘只抿了一口,酒精的辣味瞬间让身体里的血液翻涌,两颊又多添了层淡淡的胭脂。
宋奕看着她的样子不禁好笑,打趣道,“你的酒量是半点没遗传到孙叔。”
小姑娘佯装气愤地杵着腮,“老爹和你都爱喝辣辣的酒,阿奕要是能酿出甜甜的酒,我的酒量还会差么?”说完,又尝试着舔了一口,整个脸上写满痛苦。“真搞不懂这辣酒有什么好喝的。”
宋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梗在喉咙的羊肉才咽下去,吃太急了。
“二娘你这羊肉真不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快活似神仙。”
“是吧,这可是专门为宋府小公子满月准备的菜,老爹还说膻味太重,非让我换。”三年间,宋奕很少外出,宋家的消息大都是从酒楼食客那里听来,偶尔孙老板也会聊起,这会儿的宋家已经是大哥当家了,这羊排怎么越吃越咸,还带点苦涩。
“阿奕,你别哭,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生日礼物。”宋奕好奇的盯着她会拿出什么,去年这丫头送的是装了安神药草的荷包,针脚不能细看,放在枕边每晚倒是睡得安稳许多,今年这小丫头又准备什么样的惊喜?只见孙二娘从食盒底部拿出一个青绿色的陶罐,罐身雕刻着几朵梅花,凹处挂了串红绳是一罐糖渍青梅,含在口中甜甜的,咬开青梅酸味解了羊肉残留的肥腻,咽下去还带有一丝甘甜,宋奕细心的擦掉粘在罐身的油脂,宝贝般的把小罐护在怀里。
四
又出了一批酒,孙老板自从有了宋奕,不止酒楼扩了一倍,单是酒生意也赚了个盆满钵丰,名气早盖过宋家,他倒不小气,赚的钱和宋奕四六分,宋奕一开始不愿意接受,只肯要每月月钱,可耐不住他一再坚持,宋奕也只好收下,想着用作以后和二娘成婚、置办宅子。
宋奕拿着新酿的梅子酒去后厨找二娘,小小的人把笨重的铁锅使唤的很听话,几缕散落的发丝被已经被汗水紧紧粘牢,“二娘,你尝尝。”宋奕趁她休息间隙把壶嘴喂到她嘴边,二娘赶忙摆手推开,“还有三桌客人呢,喝不得喝不得。”宋奕乖乖坐在厨房外,一直等到月亮睡醒爬到天幕正中。
二娘先是尝了一小口,惊喜击退了眼神里的疲惫,继而大口猛灌起来,宋奕抢过酒壶大半都没了,“你慢点喝,这酒虽甜,也是会醉人的,醉的还会更快。哎哎哎,二娘,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醉得快吧。”孙二娘这一晚梦里都是星光映照下的宋奕,香香甜甜的梦总是让人沉醉。
八月十五就快到了,孙老板想让宋奕赶着酿出一批青梅酒,他起早在厨房门口捡到半壶酒,梅子的清香完全融入酒中,比番外运进来的葡萄酒入口更加醇厚香甜,要是趁中秋节推出,那不得又狠狠赚上一笔,而且这“第一酒”的名号说不定宋家就要拱手相让,听说宋家的酒又出问题,赔了一大笔不说,天天都有人上门讨要欠债。
“孙叔,这酒我没打算卖,是专门做给二娘的。”宋奕不好意思的拒绝,像喝醉酒一样的脸红。孙老板哈哈大笑,合着要不是自己闺女酒量差剩了些,这样好喝的酒怕也轮不到自己喝,两个小人的心思他都清楚,等中秋一忙完,就把两人亲事商量着定下。
“那后来呢,怎么你又成了宋岭。”芊芊已经喝得半醉,无力的杵着腮,晃晃荡荡。
都说十六的月比十五圆,可挂在天上的那轮圆月总是冷漠的看着地上难圆的人儿。要是没有宋岭跪着求他回去见父亲最后一眼,他离幸福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爱人的红唇触手可及。
宋奕跟大哥再回到宋家,原本富贵堂皇屋宅,短短几年间破败许多,府里家丁也零零散散,没有了当年热闹的光景。宋父斜躺在床榻上,见宋奕来了,宋母贴心的替他理了理衣容,扶他起身。
空气凝结了很久,大家都在等对方开口,还是刚学会走路的小侄蹒跚着跑进来扎进宋奕怀里,咧开的小嘴露出两颗乳牙。
“这是你大哥家的老二。”宋母打破了沉默,抱起小侄儿交给乳母带下去,许是把宋奕认成了父亲,小人儿咿咿呀呀的伸手要宋奕抱抱。
“阿奕,回来吧,宋家需要你。”宋父说完这句话倔强的背过身去不再言语,昏黄的烛光无法掩盖住父母斑白的两鬓,他这才注意到,母亲没了以往的珠光宝气,发间只插了一根简单额银簪,身上的衣着也是平常百姓家常穿的粗布麻衣。
“我已经不是宋家人,回来不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酒楼还有很多事情。”说罢,宋奕忍着泪水转身要走。
宋母“扑通”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为当初的一切道歉,是她错了,是她一味地纵容大儿子,让宋岭一错再错,卖假酒在前,黄家大姑娘在后,中饱私囊的也是他,她原本想着老爷会看在宋奕平日乖巧的份上息事宁人,没想到族内罪责那么严重,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说出真相。
“那父亲呢?你真不知是大哥?”宋奕抱着最后的一丝期望盯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宋父微微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他的呜咽已经沙哑不堪,两兄弟出身时就被断言唯一子振家宅,宋家早就是外强中干,即使后续事情没发生,他也要除一子,族内长辈一致保宋岭,他没办法去对抗整个家族,可是他做错了,错的离谱,宋家此后一衰再衰。眼下太需要宋奕了,这几年他虽然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没少打听宋奕。
宋奕苦涩的扯了扯嘴角,他只想在酒楼讨口饭吃,跟二娘好好过日子,宋家的一切早就和他没关系了,他不愿也不想。还未踏出门槛宋父直愣愣地砸在地上,耳边全是母亲和大哥的惊呼。
满眼的白,纸钱燃起的烟雾迷的眼睛生疼,看什么都是花的。宋奕回酒楼收拾东西,宋岭也跟着一道,这是二娘第一次见到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二娘心疼的想抚平宋奕眼角的疲惫,“二娘,我先回去处理下父亲的丧事,你等我,我来娶你的。”
“后来嘛,我还是负了她。”又添满一盅,苦到心里,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跟着走了,临走前给大哥下了剧毒,到底是只留一子在家,宋岭临死前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立誓托孤,他的这一生啊,到底是被命推着走,青梅酿让宋家又再次起死回生,孙老板的加入更是让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只是孙家的二姑娘,唉,是他宋奕无福。
芊芊困得不行,摆摆手不喝了,这人间情她看那么多、听那么多,还是不太懂,罢了罢了,不如去趟人间,“宋奕,你帮我守两天,我欠你一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