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乐起早早便到城外为柔玄人送行。
“贾公不妨往参合陂、凉城郡走。”乐起早消气了,语气更是诚恳:
“四月间蠕蠕入塞时,糟蹋了平城周边田地,想必代郡也缺粮,没法接纳柔玄难民。”
贾思同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说做了贼,却对柔玄百姓秋毫无犯,更没有报复滥杀,多少算是个好贼。
“去平城可走白登大道,柔玄百姓可经不起绕路。”
“另外休怪老夫多嘴。将军若是想跟在我们后头趁机攻城陷地...”贾思同盯着乐起说道,“就算当地郡守县令肯放我们入城,我也不会轻易入城,给尔等可乘之机。”
“咳...贾公何出此言呐。”乐起颇感尴尬。
贾思同一挥衣袖并不答话,而是转头就推起一架独轮车,俨然一副逃难老农的形象。
此时曹纥真倒是凑了上来:“乐将军,您这不明摆着吗。真要监视我等也用不着派这么多骑兵。”
乐起哑然失笑,环顾身后,三千余怀荒骑士整齐划一地列队于城下——他们是昨夜从且如城赶来的。
“多虑了,我们家里也没有余粮,正好去乞伏袁池围猎以补贴家用。”
曹纥真也不答话而是面带微笑向乐起行了一礼,转身就去追已经走远了的贾思同,再也不顾渐渐消失在天边、闪着日出金光的柔玄城。
他对这座城池并没有一丝的留念。
在这里,他度过了艰辛而又平淡的前半生,放牧、筑城、当兵、出征、替豪强、镇将干私活。
如果不是蠕蠕入侵,也许这样的生活还将持续下去,直到他倒在服役途中。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要么投奔沃野人,要么投奔怀荒人。
曹纥真自嘲地摇了摇头,自个就是个胆小苟安的人,谁能保证沃野人里大大小小的“王”和“将军”就一定比贾思同好呢?
谁又能保证他们加入叛军之后就能从牛马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人呢?
相比于留在寒冷荒凉的塞上六镇,也许在温暖的塞内还能有更多存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老天并没有遂曹纥真之愿。
“这些官军究竟想干什么!”曹纥真闷闷地向贾思同发问,“这样子是打算把我们格杀在此处么!”
他们正被当地守兵拦在旋鸿水北岸。
“刺史有令,渡河者格杀勿论!”
贾思同穿戴好官服,向守兵询问道:“是元刺史到了么!”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嘲笑,“嘁,乡巴佬”
直到当日晚间,贾思同才明白了守兵的态度为何如此恶劣。
“仕明兄!久别无恙乎?”
一名身着劲装的秃发青年乘马渡过旋鸿水,贾思同正了正衣冠,快步越过众人躬身对着青年行礼,口称刺史。
“哎,仕明兄怎么如此生份?”
贾思同苦笑一声,收起了客套:“子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秃发青年男子名叫元顺元子和,是任城王元澄之子,不久前也还是恒州刺史。
他是还是有名的才子,十六岁便通晓《杜氏春秋》,早年就和贾思同相交莫逆。
“仕明兄所料不差,元叉还是不能容我。差点误了兄台性命!”
此事要从几年前说起。
凭借宗室身份和贤名,元顺很早就当上了黄门侍郎。当时正值元叉掌权,可他偏偏不元叉拜谢。
不仅如此,他还“鲠言正议,曾不阿旨”,把元叉得罪了个够,于是被赶到恒州任刺史。
按旧例,镇守旧都的恒州刺史会兼任“都督恒州诸军事”,有时甚至还会兼督朔州、肆州。
可偏偏元叉只给了元顺安北将军的空衔。
这直接导致沃野、怀荒起义后,元顺竟然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愚弟是去齐州。”元顺继续解释道,“六镇动乱的当口,元叉怎么可能让我留在塞上,让我有机会执掌兵权呢?”
可贾思同还是不太明白,自恒州去齐州,走那条路都比经过旋鸿县要近。
“我听说柔玄遭难,心忧贤兄便往北边绕绕路。果然在这里遇上了!”
元顺撇了一眼仍在四周游荡监视的旋鸿游骑,狠声道:“司马仲明生怕我恋栈不去,又担心我投奔六镇,所以派人沿途监视。结果连累了你。”
贾思同大惊,“子和是说新任的恒州刺史是司马仲明?怪不得这些游骑操一口陇西口音。”
这司马仲明可不是个好东西。
他本是东晋皇室后裔,早年间任凉州刺史时为非作歹,极度贪婪残暴,因而被免职论死。
不过这个年头好人不长命,祸害总是活千年。
等待秋后处死期间正好遇上当今天子即位大赦,出狱后又娶了胡太后的堂姐为继室,因而得以起复官职。
也就是说,这司马仲明和元叉算得上是连襟(元叉妻子为胡太后亲妹)。
“呵,现在北镇有事,恒州刺史必然是他亲信党羽。”元顺捡起一根树枝,恨恨地戳入篝火中迸裂出一串火星:
“我向司马仲明交接印信当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召集州郡番兵。现在怀荒贼已经侵入恒州,他就能不待天子下诏便发兵讨伐。”
“所以,子和贤弟的意思是,司马仲明为了出兵积攒粮草,不会赈济柔玄人?甚至可能把我们当作叛军的前锋,冒领军功充数?”
“然也!”元顺重重地点头。
“如之奈何?”贾思同双手一摊,无奈地问道:“我们所剩粮草不过三五日,不指望司马刺史又能指望谁呢?”
“那贤兄就没想想自己吗?”
元顺略显无奈,“恕我直言,虽然六镇动乱不是你的责任,可柔玄陷落却是不争事实。就算平安入塞,仕明兄就不怕被元叉罪论死吗?”
“如之奈何!”贾思同偏过脑袋摆了摆手。
元顺闻言气急,正色说道:
“如今贤兄身处嫌疑之地,却还要带着一帮难民南下乞活。难道不怕天子和朝廷诸公把你当作图谋不轨的乱臣么,就算司马仲明现在把贤兄杀了朝廷也不会追究。”
“贤兄同我一道去齐州。我既为齐州刺史,要想把你藏起来还是不难。”
贾思同摇了摇头。
而元顺的言辞越发的恳切:
“仕明兄何必贪恋官职?六镇之乱已成定局,光靠一个贪残的司马仲明怎么平息的了!等事态无法收拾的时候,贤兄再出来,朝廷必定重新启用。”
“子和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贾思同勃然作色:
“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只要天子一朝没有下诏将我论罪,我便仍是柔玄镇将,三千黎庶性命系于我身,岂可为了一己私利而轻言抛弃?”
“哎...,那仕明兄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