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在澄心堂纸上摇曳成深浅不一的墨痕,蒋捷笔锋忽顿,一滴松烟墨在“琅玕“二字旁洇出青黛色涟漪。砚池里倒映着窗外十万翠竹,恍惚间竟似千军万马在宣州纸上奔涌。
“捷哥儿又走神了?“紫檀木屏风后传来轻笑声,羊脂玉镇纸被葱白指尖推过界来。沈清荷月白襦裙掠过青砖地,鬓边竹叶随步摇轻颤,惊醒了梁间筑巢的雨燕。
蒋捷搁下紫毫笔,见那半阙《清平乐》正停在“怎奈东君多事“处,墨迹未干的“事“字最后一竖竟斜斜刺出纸外,像柄折断的吴钩。他忽然想起三日前祖父在祠堂擦拭青铜夔纹觚时说的话:“咱们蒋氏祖上随岳武穆血战朱仙镇,如今族中子弟却只会吟风弄月...“
“表哥且尝尝这个。“青瓷碟推至案头,太湖贡樱红得似要沁出血珠。清荷腕间翡翠镯碰着哥窑冰裂纹笔洗,叮咚声里混着运河码头隐约的号子。自贾相颁行公田法,这漕运竟比往年早了半月。
蒋捷拈起樱桃尚未入口,忽听得竹帘外脚步杂沓。书童怀砚捧着鎏金铜函疾步而入,汗湿的葛布衫上沾着几茎枯草:“扬州急递!老太爷让即刻送去藏书楼!“
铜函上三道朱漆封缄刺目如新,蒋捷指尖触到冰凉的鱼符纹——这是枢密院直送的军情邸报。祖父蒋夔官至龙图阁待制致仕,虽退隐竹山二十年,书房暗格里仍收着半片调兵虎符。
“捷哥儿,“清荷忽然按住他欲启封的手,“你听。“
穿堂风挟着运河上的哀嚎卷过竹林,那声音似钝刀刮骨,惊得满山雀鸟冲天而起。蒋捷推开湘妃竹窗,见码头上乌篷船挤作一团,破衣烂衫的流民正被漕丁持棍驱赶。有个跛足老妪怀揣襁褓跪在青石阶前,怀中婴儿哭声细若游丝。
“造孽啊...“老仆蒋忠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手中铜水烟袋腾起袅袅青雾,“这些多是湖州佃农,贾相公的'公田法'说是限田抑兼并,实则强买民田作官田。每亩作价不过四十贯,给的都是无人愿要的度牒官诰...“
话音未落,藏书楼方向突然传来苍老的咳嗽声。蒋捷转头望去,见祖父拄着蟠龙杖立在百年紫藤花架下,玄色深衣被春风鼓荡如战旗。老人脚下躺着方才的鎏金铜函,散落的邸报上赫然印着“襄阳军粮告急“六个朱砂批字。
“捷儿,随我去雪竹斋。“
穿过九曲回廊时,蒋捷瞥见西厢房的金丝楠木屏风映着夕照,《雪竹图》上题着先祖蒋之奇的绝命诗:“宁为玉碎临安雪,不作金枝汴梁春“。雪竹斋内龙涎香氤氲,祖父颤抖的手揭开墙上的《江山万里图》,露出暗格中尘封的鱼鳞甲。
“当年你曾祖穿着这副甲胄,在采石矶用铁锁横江挡住完颜亮。“老人抚摸着甲片上的箭痕,眼中精光乍现,“如今朝廷却任由贾似道在葛岭半闲堂斗蟋蟀!襄阳被围三年,求援文书竟被扣作促织赌资!“
蒋捷喉头微动,袖中拳头攥得生疼。书案上《论语》还翻在“士不可不弘毅“那页,镇纸却换成半块带血的箭簇——那是去岁从襄阳逃回的斥候捎来的。
暮鼓声里,祖孙对坐无言。忽有夜风穿堂而过,案头未压实的邸报哗啦作响。蒋捷正待起身关窗,却见漫天星辰下,沈清荷提着琉璃灯立在竹林小径尽头。她发间别着白日那枚樱桃核,在月光下泛着血色幽光。
“捷哥儿看这新词可好?“少女将素笺递来,墨香混着荼蘼花香。那未完的《清平乐》下阕写着:“樱桃荐酒春衫薄,谁料冰河铁马“。
蒋捷心头剧震,正要细问,忽听得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二匹驿马踏碎竹影冲进山庄,马上骑士背插三面翎羽令旗,嘶声划破夜空:“襄阳陷落!吕文焕降元!“
怀砚跌跌撞撞扑进门来,手中铜烛台映着惨白的面容:“鞑子...鞑子的先锋已过郢州!“
祖父的蟠龙杖重重砸在地砖上,蒋捷回首望去,雪竹斋内的《江山万里图》正簌簌飘落。月光透过窗棂,将甲胄上的箭痕投在墙面,恍惚间竟似舆图上的烽燧连天。
沈清荷腕间的翡翠镯突然坠地,碎玉声里,蒋捷看见她将半阙残词攥作一团。樱桃汁液从指缝渗出,在澄心堂纸上泅开一抹猩红,恰似万里江山图中朱笔勾勒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