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生的痛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苍白病房里格外刺耳。

黄芷晴睁开眼的瞬间,先看到的是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梧桐。

枯枝在寒风中颤抖,一片残叶正巧飘落在窗台上——她昏迷时,秋天已经悄然而逝。

“醒了?“

沙哑的男声从阴影处传来。

沐辰逸缓缓走到病床边,外套皱得不成样子,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

他手里还捏着半截没点燃的烟,指节处结着新鲜的痂——那是他砸穿李公馆玻璃时留下的。

黄芷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

呼吸面罩下的唇瓣动了动,最终只呼出一团白雾。

沐辰逸伸手去按呼叫铃,袖口掠过她脸颊时,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她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缠着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色——是了,那晚在车上,她疼极时咬的就是这个地方。

“你昏迷了二十八天。“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李宁屹......“

突然收住话头,转而拿起棉签蘸水润湿她的唇,“这些等你好了再说。“

黄芷晴别过脸去。

棉签尴尬地悬在半空,最终落在她枕边。

沐辰逸突然俯身,纽扣磕在床栏上发出脆响。

他呼吸粗重,带着烟草味的吐息喷在她耳畔:“恨我?“

心电监护仪的频率突然加快。

她缓缓转回头,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男人憔悴的面容。

一个月前那个雨夜的所有画面在脑海中闪回——香槟塔折射的碎光、李夫人猩红的指甲、还有沐辰逸眼底那抹得逞的快意。

一滴泪突然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白发。

是的,白发。

这一个月里,她乌黑的长发竟悄无声息地掺了银丝。

沐辰逸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伸手去擦那滴泪,却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被狠狠拍开。

“......出去。“

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沐辰逸站在原地没动。

窗外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痕。

就像他此刻发红的眼眶里,那些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液体。

监护仪的声音越来越急。

最终,他转身走向门口,在地板上留下潮湿的脚印。

在关门前的最后一秒,黄芷晴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低语:

“你昏迷时......我……。“

门关上了。

黄芷晴望着天花板,突然发现那里有道新鲜的裂痕——据说她病危那晚,沐辰逸在这里开了一枪。

枕头下露出半张皱巴巴的孕检单,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软。

她轻轻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道没有消除的手术疤痕。

窗外,那片枯叶终于被风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深夜的寂静时,沐辰逸正在走廊尽头。

护士站的花瓶突然被撞翻——他冲进病房时,只看见病床上凌乱的被褥,和地上几滴尚未干涸的血迹。

输液针头被粗暴地扯断,半截胶管还挂在架子上微微摇晃。

“找!“

这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时,副官看见少帅脖颈上暴起的青筋。

整个华立的警笛在雨夜里响成一片,沐辰逸碾过那支掉落的哮喘喷雾,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南山寺的夜露打湿了青石台阶。

黄芷晴跪在往生殿的蒲团上,单薄的病号服被山风吹得贴在身上。

她面前那盏长明灯幽幽跳动,火光在“未名往生“的牌位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殿外古柏沙沙作响,像是那个孩子未能发出的啼哭。

“你知道我每天......“

她颤抖的指尖抚过牌位上的尘埃,“都在后悔......“

阴影里突然传来佛珠落地的声响。

沐辰逸站在朱红廊柱旁,肩头沾着夜露。

他脚边滚落着那串她常戴的沉香木佛珠——线断了,一百零八颗珠子在青砖地上四散逃窜,像她支离破碎的爱情。

“你就那么在乎他?在乎那个孩子?“

他声音哑得可怕。

黄芷晴没有回头。

她苍白的唇瓣贴在冰冷的牌位上,仿佛这样就能吻到那个无缘的孩子:“我这副身子……。“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

供桌上的经幡剧烈翻飞,露出牌位底部刻的小字——“母黄芷晴立“。

那笔迹秀劲挺拔,是孟怀瑾的手笔。

沐辰逸的军靴碾过满地佛珠。

他伸手去拽她,却在触及她手腕的瞬间愣住了——那里缠着的纱布正在渗血,是方才拔针头时撕裂的伤口。

“你早就......“

他喉结滚动,“知道……?“

黄芷晴终于抬头。

月光从殿顶的明瓦漏下来,照见她满脸的泪痕。

那些泪水冲淡了嘴角的血迹,在素白的病号服上晕开淡红的痕迹。

“知道又如何?“

她笑得凄惶,“我这副身子......连自己都活不久......“

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被腾空抱起。

沐辰逸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他大步走向殿外时,供桌上的长明灯倏地熄灭,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黎明的微光里。

“沐辰逸!“

她捶打他肩头,“放我下来——“

“闭嘴。“

他收紧手臂,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你要是敢死......“

山门外,朝阳正刺破云层。

沐辰逸把她塞进车里的动作近乎粗暴,却在关门前俯身吻了她泪湿的眼睫。

“我带你去找德利大夫。“

他抵着她额头低语,“治不好......我就炸平李家……。“

引擎轰鸣声中,黄芷晴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寺庙飞檐。

那尊无名牌位永远留在了往生殿,就像那个孩子永远停在了来不及到来的春天。

黄芷晴蜷缩在沐辰逸怀里哭到昏厥,她在哭自己的孩子,也在哭那段逝去的青春!

黄芷晴的身子在他怀里一点点软下去,像一捧融化的雪。

沐辰逸的衬衫前襟早已被泪水浸透,温热的湿意渗进胸膛,烫得他心口发疼。

她哭得那样安静,只有不断颤抖的肩膀和偶尔溢出的呜咽泄露着痛楚——像只濒死的天鹅,连哀鸣都克制得优雅。

“它还没看过春天......“

她突然攥紧他的领带,丝绸面料在指间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我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沐辰逸。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嵌入怀中。

她瘦得惊人,蝴蝶骨隔着病号服硌得他生疼。

那些曾经让他痴迷的曲线,如今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头。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唇贴着她汗湿的鬓角,“等来年开春......我带你去看山茶。“

黄芷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沐辰逸慌忙去摸她的哮喘喷雾,却摸到那张被泪水泡软的孕检单——黑白影像里那个模糊的小点,永远停在了四周零三天。

“沐辰逸......“

她揪住他袖口的纽扣,像抓住最后的浮木,“我梦见它了......穿着小红袄......在雪地里冲我笑......“

最后一滴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沐辰逸低头看去,才发现她指甲缝里全是血——原来方才在寺庙,她是用手指生生抠开了长明灯的铜锁。

车窗外开始飘雪。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哄睡婴孩。

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稳,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

沐辰逸凝视着她凹陷的眼窝,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茶室里烹雪的少女——她捻着白梅往青瓷瓶里插,袖口沾的雪水融化成他心头永不干涸的春溪。

而今这场雪,终究埋葬了太多来不及绽放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