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字底波澜,青丝簪雪

悬空城主街上人声鼎沸,像开了锅的水。

层层叠叠的红漆楼阁间挂满琉璃鱼灯,烛火在金色鳞片间跳跃反射,整条街仿佛一条流动的金河。

陆颖儿被前面的热闹吸引,反手拽了拽明心的袖子:“前面肯定有好玩的!”

两人挤进汹涌的人潮,衣服都快擦出火星子。中央空地上竖着几丈高的赤松枝灯架,树枝盘曲交错,挂满上百盏素白纱灯,每盏灯下都垂着一张写字的纸签,随风飘动。

一个穿褐色袍子的老人拎着锣站在灯下,高声宣布:“悬空城的老规矩!猜对十道灯谜的,就能拿走顶上那盏鲛珠琉璃灯!”

人群爆出叫好声。那盏挂在最高处的灯果然不一般——琉璃拧成深海龙的形状,龙眼上嵌着鸽蛋大的夜明珠,灯火一照,整条街的华彩都成了它的陪衬。

“试试?”陆颖儿用手肘碰碰明心,眼神跃跃欲试。明心抬眼扫过层层灯谜,目光停在近处一盏纱灯上。

「半部春秋」(打一字)

老人捋着胡子笑:“这个谜可挂了半天了——”

“秦。”一个清冷的字突然打断老人的话。人群瞬间静了一半,连灯下的老人也惊讶地抬头。

明心却只盯着那被风吹卷的纸条。不是经文的梵文,而是横平竖直的墨字——记忆深处,幼时沈家书房里泛黄的书页仿佛在掌心跳动。父亲握着他的手描红:“秦,是‘禾’和‘春’的一半相合……”

陆颖儿猛地抓紧他袖口:“你怎么猜出来的?”

“拆字而已。”他声音低得像一片雪花落进火炉边。下一盏灯谜飘到眼前。

「残花弄影水流空」(打一字)

“残花指‘化’,影子弄出双影就是‘彡’,”明心几乎是听到谜面的同时开口,“水空则剩‘工’,合起来是‘巩’字。”人群一片倒吸气声。陆颖儿指甲几乎掐进他麻布衣袖里,眼睛放光:“小木头,你藏得可真深啊!”

灯下老人目光一凝,立刻敲锣催题:

「日落残霞孤鹜飞」——霞残剩‘叚’,孤鹜单鸟,是‘假’字!

「玉人不见徒惆怅」——玉不见点‘丶’是‘王’,不见字加心怅惘……是‘皇’字!

十道灯谜像十支连发的弩箭,字字破空。明心念出谜底越来越快,声音却冷得像潭水。

每一个字都掀开记忆的尘埃——那是沈家灭门前夜,他蜷在书房角落翻《字林七卷》,窗外管家的咳嗽、远处护院铁甲的碰撞、墨锭散发的微苦沉香……都随书页翻动碎裂,只剩下笔画的筋骨在他齿间冷硬作响。

锣声再响,松顶那盏龙灯已降入人群。老人亲自捧着灯递过来:“公子大才!”

明心却僵硬地站着。

琉璃龙眼中光芒刺目,映出陆颖儿灼热逼视的脸——她指尖捏着半块融化的麦芽糖画,糖浆滴落,把玄鸟的翅膀拉成黏稠的一条线,正好滴在明心的草鞋前。

夜明珠的光晕下,她嘴唇无声开合,声音却比满街沸腾更尖锐:

“悬空寺的和尚……”

糖浆粘住几片琉璃灯上掉落的金色碎鳞。

“……连《字林》都倒背如流?”

灯光亮得晃眼,人声吵闹得像打雷。穿褐衣的老人捧着那盏闪闪发光的龙形灯递过来,夜明珠的光照亮了明心的手指关节,也映出陆颖儿眼里明显的疑惑。

明珠把手掌烘得发热,他像是捧着一把劫后余烬。

“换这个。”明心突然攥紧手,转身指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脂粉摊子。声音在嘈杂里却异常清晰,像冰针扎进水里。摊主是个头上插满绢花的老婆婆,正拿着一支玉簪向女孩推销。

那是支很素的簪子,不过三寸长,通体雪白,只在簪头略微弯出个飞燕的样子,燕嘴里含着颗更小的玉珠子,圆润有光,在满街灯火下显得格外清透。

陆颖儿一愣,眼里的探询瞬间散了:“你换这个干什么?”她语气没高,但目光已经粘在簪子纯净的光泽上——悬空城珍宝无数,可这种毫无雕琢、天然成形的白玉燕,实在少见。

明心没说话,直接把沉甸甸的龙灯塞给老婆婆。

珠光宝气换成了一截清寒玉骨。

老婆婆咧嘴笑了,缺牙漏风:“哎哟哟,小郎君有眼光!这是岷山的好玉,透亮着呢!”她枯瘦的手捧过那支白玉簪,簪身倒映着周围转动的琉璃鱼灯,如同寒潭里的月牙浸在滚烫的熔金之中。

明心捏着簪子,冷硬的触感沿着手指蔓延,压住了心底翻腾的旧日血火。

他抬眼,看见陆颖儿头顶平时神气活现的金丝发带被风吹乱了,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脸颊边。鬼使神差地,他抬手靠近。

金丝发带蹭过他手腕的瞬间,陆颖儿瞳孔猛地一缩,肩膀和脖子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但终究没动。

手指撩开她耳边的碎发,冰凉的白玉簪尖小心翼翼探进她松散的发髻。

动作有点笨拙,簪头的小燕子歪了点儿,含着的玉珠轻轻晃动,洒下的光斑掠过她耳廓。飞燕的尾羽挨着她被晚霞染红的耳廓停下时,他的指腹不经意蹭过了她滚烫的耳尖。

轰!

一束巨大的烟火突然在夜空中炸开!人群纷纷抬头惊呼,红光紫焰暴雨般倾泻下来。

陆颖儿整个人僵在斑驳的光影里。明心垂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点微湿的暖意,混合着簪子的冰冷,感觉比碎玉劲还让她难受。

她只觉得脑袋顶像是被烟火炸开的巨响掀掉了,满街的珠光宝气、喧闹人声统统成了粉末,耳朵里只剩下发髻间一点冰玉轻轻颤动的细响——嗒。

戴好了?她伸手,手指悬在那白玉小燕旁边,竟不敢碰。

不远处,几个悬空城巡逻的暗卫甲片微响,目光扫过这个角落。陆颖儿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紧腰间镶玉的皮带,指节绷得发白。

“难看么?”明心忽然问,目光落在她发间那一点清冷的白色上。烟火的光在她眼里明灭,金丝发带黯淡地垂着,唯独那只小燕子斜倚青丝,无声地吞吐着周遭滚烫喧闹的人间气息。

陆颖儿倏地抬眼。

万千灯火、震耳的鼓乐、游动的鱼灯、飘在云中的楼阁……所有一切都模糊退后,成了那支玉簪的背景。烟火蓝紫色的余光在她瞳孔深处闪过,最终凝成一种极复杂的亮光——惊讶还未散尽,探究变得模糊,可深处却有突如其来的欢喜炸开。

“丑死了!”她大声反驳,语速快得像要斩断刚才那一刻的心悸,猛地跺脚,脚下踩裂了一块松子壳,“……笨手笨脚!”

但那抹红霞,却如同未散的烟火余烬,从颈侧一路蔓延,染红了一小块鹅黄锦缎衣襟。燕子衔着的玉珠微光,就贴着她发根那片滚烫的红晕,轻轻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