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溪水还裹着夜露的寒，林溪赤脚踩在青石板上，搓衣声惊醒了趴在井栏打盹的狸花猫。裤腿沾着铁匠家黄牛犁地时溅起的春泥，混着野菊花的碎瓣在溪流里打着旋儿。井栏裂缝里嵌着半片陶罐残片，是去年王婶失手摔碎的腌菜坛，如今被水流磨得温润似玉，倒映着少年虎口处新结的茧——三日前替赵木匠扛杉木时，粗糙的麻绳在他掌心磨出的印记。
“溪哥儿！“张屠户的粗嗓门惊飞竹梢的雀儿，惊得狸猫窜上老槐树，“昨儿新宰的猪头肉，给你留了碗卤汁！“
少年甩着湿漉漉的袖子应声，竹扫帚在石板路上拖出水痕，像条蜿蜒的银蛇钻进篱笆缝。王婶正叉腰立在菜园，篱笆让野猪拱出个豁口，三颗白菜遭了殃，菜叶上沾着乌鬃猪的涎水，在晨光里泛着晶亮的光。她家闺女上月捎回来的蜀锦帕子，此刻正被当作抹布擦拭着篱笆上的泥印。
“用竹篾编个活扣。“林溪折下老柳枝比划，枝梢露水坠在鞋尖，“昨儿见李猎户这般设陷阱，保准那畜牲再来不得逞。“
王婶往他怀里塞了两颗热乎的煮鸡蛋，蛋壳染着茜草汁。这是清溪村嫁女儿时的吉兆物，她总念叨等自家闺女从峨眉学艺归来，定要许给这勤快后生。少年耳尖泛红，揣着鸡蛋逃也似的奔向祠堂，背后传来张屠户浑厚的笑声，惊得井底青蛙扑通跳进水里。
祠堂檐角的铜铃锈了十二年，铃舌早让燕子衔去筑了巢。老村长拄着枣木拐立在牌坊下，拐头挂的竹筒盛着新酿的桑葚露，筒身歪歪扭扭刻着“丙申年谷雨“，是二狗子初学刻字时的手笔。七年前暴雨冲垮村西石桥那夜，老村长就是从这牌坊下捡回昏迷的少年。如今桥墩裂缝里卡着半截生锈箭簇，每逢月晦夜，总有外乡人举着火把在桥洞下摸索，说是寻前朝剿匪官兵遗落的宝物。
“后山冒了新笋。“村长眯眼望着炊烟，皱纹里嵌着竹屑，“明日带娃娃们去采些，顺道教他们编蚱蜢笼。“
暮色将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扫帚柄褪色的红绸拂过青石板刻痕。那红绸是二十年前嫁进村的疯妇所系，她临终前咬破手指在祠堂梁柱写下“竹神庇佑“四字，如今字迹已斑驳如泪痕。林溪总觉着梁上裂纹走势古怪，像是有人用剑气劈出来的，转念又笑自己话本看多了。
竹榻横在晒谷场时，二狗子正嚼着茅草根学鹧鸪叫。林溪教孩子们编灯笼架，竹篾在指间翻飞如燕。铁匠家胖丫头忽然举起竹筒，筒底映着月光像面小铜镜：“溪哥哥手心会发光！“
众人哄笑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夜枭，少年摊开结茧的掌心。哪有什么光，不过是月色淌过新磨的竹刃，在掌纹里汇成银溪。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惊落几片陈年枯叶，叶脉虫蛀孔连成残缺的星象图，被跑闹的孩童踩碎在泥里。
井水泛着铁锈色是在立夏前三日。林溪打水时桶底沾满腥泥，井栏裂缝渗出浑浊浆液，惊得井底青蛙跳上石板咕呱乱叫。二狗子爹说是地牛翻身的前兆，忙不迭把两只芦花鸡塞进竹笼，笼底垫着王婶家闺女捎回来的《峨眉剑谱》残页——他当是辟邪的黄符纸。少年蹲在井边掏淤泥，指尖触到冰凉硬物，拽出来竟是半截青铜剑柄，星纹间嵌着暗红锈斑，像是被血浸透了百年。
“定是前朝剿匪官兵落的！“闻讯而来的赵木匠啧啧称奇，烟锅在青铜器上磕出火星，“听我太爷爷说，百年前有队骑兵在这打过仗，箭雨能把日头都遮住...“
老村长用烟杆敲了敲井沿，青烟缭绕中，青铜器上的锈斑簌簌剥落。当夜全村竹器莫名开裂，铁匠铺的风箱无故喷出青色火苗，煅烧中的镰刀显现“丙申“铭文。这些异象无人瞧见，除了蜷在马厩草垛里的林溪——他正为护住那对芦花鸡，被倒塌的竹架压伤了腿。月光透过茅草缝漏在他掌心，青铜剑柄的星纹竟与掌纹重叠，恍如天生就该嵌进骨血里。
马蹄声碾碎晨雾是在七日后。九匹黑鬃马踏过石桥裂缝，震得桥洞蛛网簌簌落灰。为首的玄袍客腰悬弯刀，刀柄六芒星纹与青铜剑柄如出一辙，玄铁打造的星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林溪正帮铁匠拾掇散落的焦炭，抬头便见刀鞘腥红绸缎扫过煤堆，扬起细尘在朝阳下流转如金粉，恍惚间竟似那年元宵王婶家闺女舞的流萤纱。
“小兄弟可曾见过此人？“玄袍客抖开卷轴，画中男子负剑立于云海，眉目冷峻如冰，衣袂翻卷似要破纸而出。
少年摇头，煤灰沾了满脸，衬得瞳仁愈发清亮。老村长拄拐踱来时，枣木拐不慎碰翻竹筒，桑葚露泼湿了画卷边角的“九幽“朱砂印。玄袍客袖中飞出一只金翅甲虫，虫足蘸着酒液在少年肩头停留片刻，又嗡嗡飞回刀柄星纹里。
“可惜。“玄袍客收卷轴时，刀鞘突然点向林溪肩井穴。少年踉跄半步，手中煤块却稳稳落回竹筐，筐底垫着的《峨眉剑谱》残页被风掀起一角，正露出“流水折枝“四字。
八柄弯刀同时出鞘的刹那，竹扫帚划出半圆。林溪自己都未察觉，帚尖正扫过马腿关节，九匹骏马嘶鸣着跪倒，惊起竹林寒鸦蔽空。玄袍客面具下的瞳孔骤缩，刀光却比惊鸟更快。竹帚应声而断，藏在柄中的半截青铜剑锋露了真容，星纹蜿蜒如泪，在朝阳下泛起血色涟漪。
剑鸣响彻山坳时，祠堂供桌的青铜烛台裂了道细缝。林溪抱着断帚坐在桥洞下，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星纹。月华漫过生锈箭簇，在青铜上照出模糊人影——是个绾着双髻的少女，正将竹哨系在他颈间，哨尾缀着的星纹竹片贴在心口发烫。
“阿爹说你会成为护村人...“少女的声音散在夜风里，混着远处铁匠铺打更的叮当声，“可护村人都是要流血的...“
少年在竹香中沉沉睡去，梦里有人在月下舞剑，剑锋点落的竹叶排成星斗阵图。三百里外，峨眉山摘星崖的铜钟自鸣七响，惊得王婶家闺女连夜收拾行囊。她不会知道，包袱里那柄师尊赠的桃木剑，剑穗正系着半枚星纹竹片，与林溪颈间竹哨的纹路严丝合缝。
晨雾再起时，清溪村已无陌客踪迹。林溪瘸着腿给王婶补篱笆，竹篾活扣里卡着根玄色鸟羽，羽根沾着腥甜的蜜香。二狗子爹抱着芦花鸡嘀咕：“昨夜地牛真翻身了？井水清得能照影儿...“
无人注意桥墩裂缝又宽了半指，卡着的箭簇消失无踪。只有老村长在祠堂焚香时，望着竹神像额前新添的裂痕怔忡——那裂纹走势，恰似七年前暴雨夜从山崖滚落的青铜残器，更似画中男子负剑踏云的衣袂纹路。香灰落进桑葚露残酒里，泛起细小的涟漪，像是有人在水面以剑气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