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晨雾裹着冰碴子,我握着铜剪的手被冻得发僵。白梅枝头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恍惚间,十年前的光景突然重叠在眼前——周砚立在同样的梅树下,银剪划过枝桠的声响清脆如裂冰,半开的花枝便轻巧地别上我鬓角。他眼尾含笑,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珍珠:“阿蘅的眉眼,比这梅花更清贵。“
那时书院后山的梅树总开得恣意张扬。周砚的画案永远铺着半干的宣纸,砚台边堆着揉成团的废稿,皆是未成形的梅影。某个雪霁初晴的午后,他突然搁下狼毫,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洇成深色的梅蕊:“等我蟾宫折桂,便在京城置座带梅园的宅子。春日煮青梅酒,冬夜温梅花茶,可好?“山风卷起他的月白长衫,我低头研磨的手微微发烫,砚台里的墨映出他眼中跳动的星火。我们常在梅树下对诗,他画的梅总带着几分疏狂,而我题的字藏着少女的心事,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梅香混着墨韵,酿成最温柔的时光。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科举前月余,周砚的父亲突然咳血卧床。当铺的当票堆成小山,仍抵不过昂贵的药费。我背着药篓翻山越岭采来止血的三七,却见他正在变卖祖传的端砚。砚台边缘的螭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他曾说要传给子孙的宝贝。“阿蘅,“他指尖抚过砚台,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此去投奔权臣做幕僚,或许...能更快撑起周家。“暮色漫进破旧的书房,他发间那支我用三个月束脩换来的玉簪,在暗处泛着幽冷的光。临别那日,他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安顿好一切,定来娶你。“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攥紧袖中准备送他的香囊,那里面装着我亲手采的梅花,正渐渐失去香气。
三年后的消息裹着京城的风雪传来时,我正在给邻村孩童包扎伤口。红纸上烫金的喜报写着“周砚迎娶尚书千金“,墨迹未干的“鸾凤和鸣“四字,与当年他在梅笺上写的“永结同心“如出一辙。我攥着沾血的布条立在梅树下,看最后一片花瓣被风卷上青瓦。原来世人皆说梅花傲骨,却不知它最是脆弱,一场骤雪便能零落成泥。那日之后,我烧掉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画稿,墨香混着纸灰飘向天际,恍惚间又听见他说“梅是最忠贞的花,一生只开一季“,可我的花期,终究是被这世事耽误了。
后来我悬壶济世,走遍江南塞北。路过临安城时,曾远远望见朱门内的婚宴,红绸将整座宅邸裹成艳丽的囚笼。宾客们的道贺声中,我听见有人说:“周大人真是好福气。“转身时,袖口扫落了怀中的梅花香包——那是我未送出的嫁妆,香料早已干涸,只剩几片褪色的花瓣,固执地守着陈年的芬芳。深夜投宿客栈,我在墙上发现前人题的诗:“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半生纸上酸“,烛火摇曳间,泪水突然决堤。
某个雪夜,一封密信辗转送到我手中。泛黄的宣纸上,墨迹被水痕晕染得模糊:“那年折梅赠卿,如今方知,错的从来不是花期...“火盆里的炭突然爆开火星,将未读完的字句吞噬。窗外的梅树在风雪中摇曳,恍惚又是少年时,他呵着白气在宣纸上勾勒枝桠,说要画尽天下的梅。而今我鬓生华发,在老宅后院种满梅树。每当花期,总有孩童来讨教识药之法。他们指着白梅问我:“先生,这花为何这样香?“我抚过粗糙的树皮,看落英飘进药臼,轻声道:“因为它把一生的期许,都酿成了香。“暮色渐浓时,风里隐约传来银剪轻响,仿佛又看见那个永远停留在梅树下的少年,正将最美的春天,别在我发间,而这,终究只是一场回不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