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骨燃薪

“呜——嗡——!”

蒸汽泄压阀的尖啸,

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

在格物院工棚里撕心裂肺!

浓白的蒸汽翻滚喷涌,

将连接锅炉与气缸的粗铁管道冲撞得嗡嗡颤抖!

巨大的木质飞轮,

在活塞杆的推动下,

艰难地跳动几下,

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便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

不甘地…停滞下来。

只留下泄压阀口持续不断的、

刺耳的嘶鸣,

和弥漫整个工棚的、

滚烫而绝望的水汽。

“还是…不行…”

徐寿布满烫疤的手死死抓着扳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压力表那剧烈颤抖、

却始终无法突破红线的指针。

汗水混着油污,

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气缸…漏气…太凶…”

他声音嘶哑,

带着巨大的挫败感。

“力道…散了…根本推不动…”

工棚内一片死寂。

炉火在角落明明灭灭,

映照着匠人们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绝望。

每一次蒸汽的嘶鸣,

都像鞭子抽在紧绷的神经上。

龙江的龙骨是立起来了,

可驱动它的“心”,

这蒸汽之力,

却像一头桀骜难驯的困兽,

始终无法爆发出图纸上那“劈波斩浪”的伟力!

陈墨站在翻腾的蒸汽边缘。

官袍被灼热的水汽打湿,

紧贴在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处,

那如同暴风雨前死寂海面般的…

压抑与疯狂。

时间!

龙江船厂那边,

“黄龙头”带着船匠日夜赶工,

铁肋木壳的船身已初具狰狞轮廓。

可这边…

驱动它的“心”却迟迟不能就位!

三个月之期…

如悬颈铡刀!

更可怕的是…

“陈掌院!”

一个户部的小吏,

如同被鬼撵着般,

脸色煞白地冲进工棚,

甚至顾不上那灼人的蒸汽。

他噗通跪在泥泞的地上,

声音带着哭腔:

“不好了!

户部…户部拨下的十万斤精铁…”

他喘着粗气,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断了!”

“断了?!”

徐寿猛地扭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

“放屁!

昨日库房盘存还有三万余斤!

足够再造三台气缸!”

小吏吓得浑身一抖,

哭丧着脸:

“是…是工部!

工部那边…

说宝钞提举司要新铸洪武大钱!

需精铁甚急!

硬是…硬是拿着五军都督府的调令…

把库里剩下的…全…全拉走了!”

“宝钞提举司?!

五军都督府?!”

徐寿如遭雷击,

呆立当场。

格物院虽得皇帝特旨,

可论起根深蒂固的权柄…

如何能与执掌天下钱钞、

军械的庞然大物争锋?!

这分明是…

釜底抽薪!

工棚内死寂无声。

只有蒸汽泄压阀那持续的、

刺耳的嘶鸣,

如同绝望的嘲笑。

铁没了。

蒸汽机最后的希望…

也断了。

匠人们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

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熄。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陈墨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看那哭嚎的小吏,

也没有看绝望的徐寿。

他的目光,

越过翻滚的蒸汽,

越过死寂的工棚,

投向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眼神空洞,

深不见底。

许久。

久到那泄压阀的嘶鸣都显得单调。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掌院已被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击垮。

陈墨动了。

他抬起手,

不是指向绝望的锅炉,

而是…

指向了工棚角落。

那里,

堆放着几口巨大的木箱。

箱盖敞开,

露出里面…

混杂着黑色磁铁矿砂的、

黯淡无光的…

沙金原矿。

“徐寿。”

陈墨的声音响起,

平静得可怕。

“把…那些‘金子’…”

他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狠狠钉进死寂的空气。

“给老子…

倒进熔炉里。”

“什…什么?!”

徐寿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

如同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疯话!

“掌院!

那…那是金子啊!

是…是沙金啊!”

他声音扭曲变形,

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不解。

“虽含铁砂…

可…可那是御前呈过的…金子!”

“倒进熔炉?

化…化了?!”

他无法理解!

这简直比砸锅卖铁更疯狂!

工棚内所有匠人都惊呆了。

连那哭嚎的户部小吏也忘了害怕,

张大嘴巴,

如同看疯子一样看着陈墨。

“倒进去。”

陈墨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门外。

“和铁水…

混在一起。”

他缓缓补充道,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炼…合金。”

“合金?!”

徐寿彻底懵了。

这个词如同天书。

金子混进铁里?

那…那还能叫铁吗?

那…那炼出来的…

是什么怪物?!

“倒!”

陈墨猛地扭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

骤然爆射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

近乎实质的疯狂!

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徐寿脸上!

“立刻!

马上!”

“给老子…

烧!”

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疯狂,

如同冰冷的铁水,

瞬间浇灭了徐寿所有的质疑和恐惧!

他浑身一激灵,

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

“倒!

把箱子抬过来!

开炉!”

几个同样被陈墨眼神骇住的军汉,

如梦初醒,

咬着牙冲过去,

抬起那沉重的木箱,

将里面混杂着黑砂的、

黯淡的沙金原矿,

如同倾倒垃圾般,

“哗啦”一声!

全部倒入了那座熔炼着生铁、

翻滚着暗红铁水的巨大坩埚之中!

黑色的矿砂和黯淡的金粒,

瞬间被炽热的铁水吞没!

发出“嗤嗤”的声响,

腾起一股带着金属焦糊味的青烟!

暗红色的铁水表面,

浮起一层诡异的、

掺杂着点点暗金的泡沫!

“鼓风!

加火!

给老子…烧到最旺!”

徐寿如同被陈墨的疯狂彻底点燃,

挥舞着铁钎,

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炉火轰然暴涨!

橘白色的烈焰几乎要将整个坩埚吞没!

强劲的鼓风声如同巨兽喘息!

坩埚内,

铁水翻滚咆哮!

暗红色的熔液在极致的高温下,

颜色渐渐变得更加深沉、

更加粘稠!

那层掺杂着暗金的泡沫在剧烈的沸腾中被搅散、

吞噬!

一股难以言喻的、

混杂着铁腥与一丝奇异金属甜香的古怪气味,

在灼热的工棚里弥漫开来!

时间在烈焰的咆哮和铁水的翻腾中缓慢爬行。

所有匠人都屏住了呼吸,

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坩埚。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一种被裹挟的、

病态的期待。

终于。

徐寿凭着老铁匠的直觉,

猛地挥下铁钎!

“起炉!”

通红的坩埚被巨大的铁钳夹起!

粘稠得如同岩浆般的、

闪烁着奇异暗沉光泽的金属熔液,

在坩埚口拉出沉重的丝线!

被小心翼翼地倾倒入早已准备好的、

特制的厚壁砂型模具中!

模具的形状,

赫然是一个更加粗壮、

更加复杂的…

气缸雏形!

“嗤——!”

滚烫的金属熔液接触冰冷的砂型,

爆发出剧烈的汽化声和浓密的白烟!

整个工棚瞬间被灼热的水汽和刺鼻的气味笼罩!

众人被逼得连连后退,

掩住口鼻。

只有陈墨,

依旧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他透过翻滚的白烟,

死死盯着那正在凝固的、

散发着恐怖高温的模具。

空洞的眼神深处,

仿佛有两点幽暗的火焰…

在无声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

白烟渐渐散去。

模具被小心地拆开。

一个通体黝黑、

比之前更加粗壮沉重、

表面却隐隐流动着一层奇异暗金色泽的…

崭新气缸毛坯,

静静地躺在冷却的石板上!

它尚未打磨,

棱角粗糙,

却透着一股与生铁截然不同的、

沉凝如渊的…

厚重与神秘!

徐寿颤抖着手,

拿起一块金刚砂磨石。

他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在那粗糙的气缸内壁上,

用力一擦!

“噌——!”

一声极其轻微、

却异常清越的金石摩擦声!

磨石划过之处,

竟露出了一小片…

光洁如镜!

幽暗深邃!

隐隐透着一层内敛暗金光泽的…

奇异金属表面!

那光泽!

那硬度!

那难以言喻的质感!

“我的…老天爷啊…”

徐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死死盯着那一片被磨出的镜面。

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去。

冰冷!

光滑!

坚硬得超乎想象!

他浑浊的老眼里,

瞬间爆发出如同见了鬼般的极致震撼!

“这…这是什么铁?!”

他猛地抬起头,

看向烟雾中陈墨那模糊的身影,

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

陈墨没有回答。

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在所有人如同看神魔般的目光注视下,

弯下腰。

伸出沾满油污和煤灰的手,

轻轻按在那冰冷、

沉重、

内蕴暗金光泽的奇异气缸之上。

掌心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硬。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

混合了钢铁的冷硬与一丝黄金般内敛坚韧的…

奇特触感。

他抬起头。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两点幽暗的火焰,

骤然暴涨!

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拆!”

他猛地直起身!

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撕裂了工棚内死寂般的震撼!

指向那台依旧在嘶鸣泄气、

如同废物的旧蒸汽机!

“把这堆废铁…

给老子拆干净!”

“用这新的‘铁’!”

他重重一拍那暗金色的气缸!

“重新造!”

“造一副…

烧不烂!

磨不穿!

压不垮的…

金刚铁骨!”

“给它…

换心!”

“换心——!”

徐寿如同听到了神谕,

布满震撼的脸上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取代!

他嘶声应和!

“拆!

都他娘的给老子拆!”

他像头疯虎般扑向那台旧机器!

扳手和铁锤的碰撞声再次疯狂炸响!

匠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那神秘金属的震撼点燃!

所有的疲惫和绝望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们吼叫着,

冲向拆解的现场!

冲向那崭新的、

暗金色的气缸毛坯!

冲向炉火!

冲向铁砧!

格物院工棚,

这座刚刚经历了断铁绝境的囚笼,

在沙金入炉的疯狂献祭和那暗金气缸的诡异光泽中,

如同被注入了妖异的生命力,

再次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狂暴、

更加歇斯底里的…

金属咆哮!

炉火映天!

铁锤狂舞!

火星如妖异的金雨般飞溅!

那根暗金色的、

沉重的气缸毛坯,

在无数双布满血丝、

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注视下,

被巨大的铁钳夹起,

送向金刚砂轮!

刺耳尖锐的打磨声,

如同为这浴火重生的“金刚铁心”…

奏响的…

第一声狞厉的…

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