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嗡——!”
蒸汽泄压阀的尖啸,
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
在格物院工棚里撕心裂肺!
浓白的蒸汽翻滚喷涌,
将连接锅炉与气缸的粗铁管道冲撞得嗡嗡颤抖!
巨大的木质飞轮,
在活塞杆的推动下,
艰难地跳动几下,
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便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
不甘地…停滞下来。
只留下泄压阀口持续不断的、
刺耳的嘶鸣,
和弥漫整个工棚的、
滚烫而绝望的水汽。
“还是…不行…”
徐寿布满烫疤的手死死抓着扳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压力表那剧烈颤抖、
却始终无法突破红线的指针。
汗水混着油污,
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气缸…漏气…太凶…”
他声音嘶哑,
带着巨大的挫败感。
“力道…散了…根本推不动…”
工棚内一片死寂。
炉火在角落明明灭灭,
映照着匠人们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绝望。
每一次蒸汽的嘶鸣,
都像鞭子抽在紧绷的神经上。
龙江的龙骨是立起来了,
可驱动它的“心”,
这蒸汽之力,
却像一头桀骜难驯的困兽,
始终无法爆发出图纸上那“劈波斩浪”的伟力!
陈墨站在翻腾的蒸汽边缘。
官袍被灼热的水汽打湿,
紧贴在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处,
那如同暴风雨前死寂海面般的…
压抑与疯狂。
时间!
龙江船厂那边,
“黄龙头”带着船匠日夜赶工,
铁肋木壳的船身已初具狰狞轮廓。
可这边…
驱动它的“心”却迟迟不能就位!
三个月之期…
如悬颈铡刀!
更可怕的是…
“陈掌院!”
一个户部的小吏,
如同被鬼撵着般,
脸色煞白地冲进工棚,
甚至顾不上那灼人的蒸汽。
他噗通跪在泥泞的地上,
声音带着哭腔:
“不好了!
户部…户部拨下的十万斤精铁…”
他喘着粗气,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断了!”
“断了?!”
徐寿猛地扭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
“放屁!
昨日库房盘存还有三万余斤!
足够再造三台气缸!”
小吏吓得浑身一抖,
哭丧着脸:
“是…是工部!
工部那边…
说宝钞提举司要新铸洪武大钱!
需精铁甚急!
硬是…硬是拿着五军都督府的调令…
把库里剩下的…全…全拉走了!”
“宝钞提举司?!
五军都督府?!”
徐寿如遭雷击,
呆立当场。
格物院虽得皇帝特旨,
可论起根深蒂固的权柄…
如何能与执掌天下钱钞、
军械的庞然大物争锋?!
这分明是…
釜底抽薪!
工棚内死寂无声。
只有蒸汽泄压阀那持续的、
刺耳的嘶鸣,
如同绝望的嘲笑。
铁没了。
蒸汽机最后的希望…
也断了。
匠人们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
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熄。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陈墨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看那哭嚎的小吏,
也没有看绝望的徐寿。
他的目光,
越过翻滚的蒸汽,
越过死寂的工棚,
投向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眼神空洞,
深不见底。
许久。
久到那泄压阀的嘶鸣都显得单调。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掌院已被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击垮。
陈墨动了。
他抬起手,
不是指向绝望的锅炉,
而是…
指向了工棚角落。
那里,
堆放着几口巨大的木箱。
箱盖敞开,
露出里面…
混杂着黑色磁铁矿砂的、
黯淡无光的…
沙金原矿。
“徐寿。”
陈墨的声音响起,
平静得可怕。
“把…那些‘金子’…”
他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狠狠钉进死寂的空气。
“给老子…
倒进熔炉里。”
“什…什么?!”
徐寿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
如同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疯话!
“掌院!
那…那是金子啊!
是…是沙金啊!”
他声音扭曲变形,
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不解。
“虽含铁砂…
可…可那是御前呈过的…金子!”
“倒进熔炉?
化…化了?!”
他无法理解!
这简直比砸锅卖铁更疯狂!
工棚内所有匠人都惊呆了。
连那哭嚎的户部小吏也忘了害怕,
张大嘴巴,
如同看疯子一样看着陈墨。
“倒进去。”
陈墨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门外。
“和铁水…
混在一起。”
他缓缓补充道,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炼…合金。”
“合金?!”
徐寿彻底懵了。
这个词如同天书。
金子混进铁里?
那…那还能叫铁吗?
那…那炼出来的…
是什么怪物?!
“倒!”
陈墨猛地扭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
骤然爆射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
近乎实质的疯狂!
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徐寿脸上!
“立刻!
马上!”
“给老子…
烧!”
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疯狂,
如同冰冷的铁水,
瞬间浇灭了徐寿所有的质疑和恐惧!
他浑身一激灵,
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
“倒!
把箱子抬过来!
开炉!”
几个同样被陈墨眼神骇住的军汉,
如梦初醒,
咬着牙冲过去,
抬起那沉重的木箱,
将里面混杂着黑砂的、
黯淡的沙金原矿,
如同倾倒垃圾般,
“哗啦”一声!
全部倒入了那座熔炼着生铁、
翻滚着暗红铁水的巨大坩埚之中!
黑色的矿砂和黯淡的金粒,
瞬间被炽热的铁水吞没!
发出“嗤嗤”的声响,
腾起一股带着金属焦糊味的青烟!
暗红色的铁水表面,
浮起一层诡异的、
掺杂着点点暗金的泡沫!
“鼓风!
加火!
给老子…烧到最旺!”
徐寿如同被陈墨的疯狂彻底点燃,
挥舞着铁钎,
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炉火轰然暴涨!
橘白色的烈焰几乎要将整个坩埚吞没!
强劲的鼓风声如同巨兽喘息!
坩埚内,
铁水翻滚咆哮!
暗红色的熔液在极致的高温下,
颜色渐渐变得更加深沉、
更加粘稠!
那层掺杂着暗金的泡沫在剧烈的沸腾中被搅散、
吞噬!
一股难以言喻的、
混杂着铁腥与一丝奇异金属甜香的古怪气味,
在灼热的工棚里弥漫开来!
时间在烈焰的咆哮和铁水的翻腾中缓慢爬行。
所有匠人都屏住了呼吸,
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坩埚。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一种被裹挟的、
病态的期待。
终于。
徐寿凭着老铁匠的直觉,
猛地挥下铁钎!
“起炉!”
通红的坩埚被巨大的铁钳夹起!
粘稠得如同岩浆般的、
闪烁着奇异暗沉光泽的金属熔液,
在坩埚口拉出沉重的丝线!
被小心翼翼地倾倒入早已准备好的、
特制的厚壁砂型模具中!
模具的形状,
赫然是一个更加粗壮、
更加复杂的…
气缸雏形!
“嗤——!”
滚烫的金属熔液接触冰冷的砂型,
爆发出剧烈的汽化声和浓密的白烟!
整个工棚瞬间被灼热的水汽和刺鼻的气味笼罩!
众人被逼得连连后退,
掩住口鼻。
只有陈墨,
依旧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他透过翻滚的白烟,
死死盯着那正在凝固的、
散发着恐怖高温的模具。
空洞的眼神深处,
仿佛有两点幽暗的火焰…
在无声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
白烟渐渐散去。
模具被小心地拆开。
一个通体黝黑、
比之前更加粗壮沉重、
表面却隐隐流动着一层奇异暗金色泽的…
崭新气缸毛坯,
静静地躺在冷却的石板上!
它尚未打磨,
棱角粗糙,
却透着一股与生铁截然不同的、
沉凝如渊的…
厚重与神秘!
徐寿颤抖着手,
拿起一块金刚砂磨石。
他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在那粗糙的气缸内壁上,
用力一擦!
“噌——!”
一声极其轻微、
却异常清越的金石摩擦声!
磨石划过之处,
竟露出了一小片…
光洁如镜!
幽暗深邃!
隐隐透着一层内敛暗金光泽的…
奇异金属表面!
那光泽!
那硬度!
那难以言喻的质感!
“我的…老天爷啊…”
徐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死死盯着那一片被磨出的镜面。
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去。
冰冷!
光滑!
坚硬得超乎想象!
他浑浊的老眼里,
瞬间爆发出如同见了鬼般的极致震撼!
“这…这是什么铁?!”
他猛地抬起头,
看向烟雾中陈墨那模糊的身影,
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
陈墨没有回答。
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在所有人如同看神魔般的目光注视下,
弯下腰。
伸出沾满油污和煤灰的手,
轻轻按在那冰冷、
沉重、
内蕴暗金光泽的奇异气缸之上。
掌心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硬。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
混合了钢铁的冷硬与一丝黄金般内敛坚韧的…
奇特触感。
他抬起头。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两点幽暗的火焰,
骤然暴涨!
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拆!”
他猛地直起身!
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撕裂了工棚内死寂般的震撼!
指向那台依旧在嘶鸣泄气、
如同废物的旧蒸汽机!
“把这堆废铁…
给老子拆干净!”
“用这新的‘铁’!”
他重重一拍那暗金色的气缸!
“重新造!”
“造一副…
烧不烂!
磨不穿!
压不垮的…
金刚铁骨!”
“给它…
换心!”
“换心——!”
徐寿如同听到了神谕,
布满震撼的脸上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取代!
他嘶声应和!
“拆!
都他娘的给老子拆!”
他像头疯虎般扑向那台旧机器!
扳手和铁锤的碰撞声再次疯狂炸响!
匠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那神秘金属的震撼点燃!
所有的疲惫和绝望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们吼叫着,
冲向拆解的现场!
冲向那崭新的、
暗金色的气缸毛坯!
冲向炉火!
冲向铁砧!
格物院工棚,
这座刚刚经历了断铁绝境的囚笼,
在沙金入炉的疯狂献祭和那暗金气缸的诡异光泽中,
如同被注入了妖异的生命力,
再次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狂暴、
更加歇斯底里的…
金属咆哮!
炉火映天!
铁锤狂舞!
火星如妖异的金雨般飞溅!
那根暗金色的、
沉重的气缸毛坯,
在无数双布满血丝、
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注视下,
被巨大的铁钳夹起,
送向金刚砂轮!
刺耳尖锐的打磨声,
如同为这浴火重生的“金刚铁心”…
奏响的…
第一声狞厉的…
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