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管家没能请到施耐德医生。据说是被北洋政府的一位大人物抢先一步邀请去会诊了。
陆老爷也只能暂且按下,等时机为儿子再访名医。毕竟郝大夫只是猜测,眼下也没有手段能够证明霆飞后脑的伤就一定是不治之症。
李墨白在书房一待就待到了晚上。陆霆飞本就是我行我素的性子,陆世雄夫妇在这种小事情上也不去计较他,只让舒窈照顾好他便是。舒窈将几样清粥小菜端到书房给他用了,再拿了几床被褥过来。李墨白不用与这个陌生的妻子同床共枕,暗自松了口气。
如此过了几日,李墨白把书房能看的书基本看了个遍。他自觉身体好了不少,不再虚弱无力,晨起也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了。果然是年轻人的身体,容易恢复。而且没有了旧疾的羁绊,困扰了李墨白十多年的咳嗽也不见了,无病一身轻。拆了头上的纱布,只留一个暗红色的小疤痕,秀珍姨娘见了还是心疼得不行,大骂打人者是天杀的,嘱咐儿子出门一定要把平安符带好。
阿发对自家少爷整日里埋头看书的情形,简直惊掉了下巴。
开始的时候以为少爷只是做做样子,还偷偷问少爷要不要叫丫头小翠过来伺候着,没想到少爷头也不抬,干脆地说不必。阿发琢磨着是少爷身体还没恢复的缘故,于是赶紧换了路子。
翌日傍晚,阿发怀里紧搂着个紫檀木匣子,脸上堆着掩不住的兴奋。
“少爷!“他压低嗓子,眼珠子却贼亮,“城南赵三爷昨儿在龙王庙破砖堆里逮着个宝贝——真正的‘铁枪头’,青麻项、金翅子,牙口比裁纸刀还利!“
李墨白闻言,抬起头来看了阿发匣子里的宝贝一眼。心道:这位陆家二少爷还真是个能玩的主。自己在前世也玩过斗蛐蛐,那只不过是小时候好奇,逮了蛐蛐跟小伙伴玩玩罢了。后来被父亲知晓,还受了好一顿责骂,从此就再没碰过。
这样一想,忽然动了少年人的心思,遂问阿发:“这宝贝价格不菲吧?”
阿发听少爷有兴趣,来了精神:“您上回打算买古董在账上支的钱没花。后来给霓裳大戏院的两位林小姐打赏了一些,剩下来的钱正好用来买了这个。少爷您放心,这只宝贝一定能帮您把钱都赚回来。要不,咱这就去下场子斗一把?”
李墨白皱眉,捧起书,道:“退了吧,把账面上的钱都还回去。”
“啊?”阿发傻了眼,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这日,舒窈很早就过来,在书房门口踌躇了一番,鼓起勇气进来道:“霆飞,震飞回来了。爹让我们一起到客厅去。”李墨白稍稍惊讶了一下,合上书起身道:“好,这就过去。”
陆家的上上下下,他都见过了,除了这个大哥。李墨白上一世的父母兄弟离世早,即便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少了亲情陪伴一直是他的人生缺憾。何况,他是一个多么害怕孤单的人,却偏偏总是和孤单相伴。没想到在这一世能有父有母,还能有兄弟,就算是替代别人的一场镜花水月,也要感谢苍天对他不薄。
这是李墨白第一次走进陆家客厅。进去前,舒窈落后了一步跟在他后面。
李墨白见陆老爷和夫人及秀珍姨娘都在,下首位置坐着一名身着靛蓝色长衫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样貌与夫人特别相像,儒雅书生的气质,心想这位便是霆飞的大哥震飞了。震飞身后还站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短衣打扮,英气逼人,一看便是学过武的,不用猜就是阿忠了。
这一文一武两个青年,让李墨白莫名心生好感。只不过他们此时看着李墨白的眼神都是掩饰不了的对立。特别是阿忠,一看到李墨白出现,他的眼里充满了怒意。
李墨白回想起舒窈和阿发分别对他说过的话,对于陆家兄弟之间的恩怨,有一个模糊的了解。
他迈步上前,一撩长衫下跪行礼,唤道:“父亲,母亲,姨娘。”他到这个家后,感受到父母长辈的真心关爱,第一次以晚辈身份正式拜见父母,恭敬发自肺腑。只是苦了舒窈猝不及防,在一旁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陆老爷三人不知霆飞为何突然行此大礼,忙都站起来。陆老爷虚扶了一把道:“霆飞,这是做什么?今日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为何行此大礼?”秀珍姨娘忙去扶了霆飞起来,又恼亲生儿子竟然当大家面叫自己姨娘,低了身份,眼含愠怒顺势拍了儿子胳膊一下。
李墨白反应过来,意识到后世礼数可能有所不同,改揖礼回禀道:“孩儿前日遭袭昏聩,醒后神思恍惚,旧事多遗。感念亲恩深重,故肃拜。”
这番话说得陆老爷先是一愣,明白了字面意思后,笑道:“想不到霆飞也会掉书袋了,我差点以为是震飞教你说的这番话了。”
陆老爷和夫人同时都看向震飞。不料震飞此时已经完全黑了脸,盯着李墨白站起来道:“爹,您太小看霆飞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一见,霆飞不但谦恭有礼道貌岸然,还学会了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秀珍姨娘闻言不乐意了,一甩帕子把儿子拉到身后,叉腰道:“震飞你是怎么说话的呢?什么道貌岸然,什么指桑骂槐?哦,我知道了,霆飞被打难不成跟你有关?怪不得霆飞昏迷这么多天,你和阿忠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出来见人了吧?”
李墨白第一次见秀珍姨娘为了维护自己撒泼的样子,就像一只老母鸡护着鸡崽子,暗暗感慨天下母亲均是爱子心切殊途同归,不由垂目想起自己早逝的娘亲——李夫人平素待人和气,但若是宝贝儿子受了委屈,她护短怼人的本事可是一绝,李侍郎为了教训儿子没少在夫人面前吃瘪——念及此,李墨白再看秀珍姨娘,不禁莞尔。
震飞瞥见霆飞面上表情,只道他飞扬跋扈惯了,对自己的恶行没有丝毫悔意。震飞就算修养再好,此时也顾不得体面想动手教训霆飞了。
阿忠一看秀珍姨娘泼妇骂街的架势,怕自家少爷要吃眼前亏,跨步上前道:“姨娘不用找大少爷的不是,二少爷是我打的。”
“什么!”这下不但秀珍姨娘气得要上前打阿忠,连陆老爷都准备叫下人立刻绑了阿忠。
震飞拦在前面道:“先别忙。你们倒不如先问问霆飞,看他干了什么好事!”
李墨白闻言,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出戏果然还是得唱到这里。可自己最多只能算个借尸还魂,这具身体原先的那个魂魄做了什么他怎么知道?但他又不能说自己鸠占鹊巢霸占了人家儿子的躯体,那还不得把一群人吓死或者让人把他当成疯子?
所有人都看着李墨白,等他坦诚一切或者为自己辩解。
“抱歉,大哥。我真的不记得了。”既然已经认了人家爹娘做父母,叫这个年轻人为大哥暂时也不太有心理包袱了。
一声大哥让震飞恍然了一下,不由想起小时候,那时霆飞是叫自己大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尊敬自己,总是跟自己争高下,大有力争到底不死不休的意味。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那你知不知道林白鹭就要成为你的大嫂了?可你却要玷污了她!还有青鸢,两姐妹你一个都不放过!她们都被你逼疯了,到现在人还是痴痴傻傻的模样!你竟然有脸说你不记得了?她们两姐妹到底前世欠了你什么?你要如此残害她们作践她们!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震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霆飞声嘶力竭道。
李墨白的心突然被刺到了。
是啊!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明明是死了的,突然在这里醒来,附身在霆飞身上。难道真的如震飞所说,自己是地狱逃至人间的恶鬼吗?李墨白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震飞越说越激动,越过秀珍姨娘,一把揪住李墨白的衣领:“你说,你为什么吃人血馒头?为什么活活打死了葛老爹?你不但劫色,还要谋财,更要害命!你不是个人,你就是个魔鬼,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李墨白被推开,后退两步。
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舒窈吓得用帕子掩住了嘴,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向李墨白。
见李墨白沉默不语似乎灵魂出窍,陆老爷沉声道:“霆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日你抱恙养伤,我不好盘问。现在你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了。”他隐约觉得霆飞是为了逃避责任假装失忆了。
“老爷,霆飞受伤失忆了,你是知道的啊!”秀珍姨娘尖声叫道。
陆老爷此时不打算袒护,提高声音道:“其他的事情都没忘,这几天看书还长学问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倒是给忘了,选择性失忆吗?”
李墨白回过神,敛容坦言道:“大哥所言诸事,我确实不复记忆。倘有实证,甘伏其罪。”
震飞气极:“好个甘伏其罪!你笃定我们没有证据,还是以为没人敢告你雾津城恶霸陆阎王?!”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扔给李墨白:“你看看这是什么?这里是二十九户受你欺凌走投无路的人家联名上书的血泪控诉!这桩桩件件都有实证,你以为这次你还能逍遥法外不成?”
李墨白展开诉状,林家姐妹的名字并未在苦主之列。陆老爷一把夺过,越看越气,看到最后愤怒地收起诉状,扬手一巴掌重重打在李墨白脸上:“你这个逆子,你是要气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