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者酒馆喧闹的夜晚循环往复,咸腥的空气和烈酒的味道仿佛已经浸入了梁柱的纹理。周杰瑞坐在那个熟悉角落的高脚凳上,新鲁特琴的六根弦反射着昏黄油灯的光。
几天前那场由《一路向北》引发的风暴余波仍未平息。关于“周杰瑞”这个名字和他那“钢铁巨兽嘶吼般音乐”的议论,在水手和底层佣兵间悄悄发酵,带着敬畏与困惑。而贵族们,自那晚瑟琳娜小姐不发一言离席后,再未在那个专属角落出现。劳伦斯爵士愤恨的眼神和瑟琳娜最后那道穿透人心的凝视,像两根无形的刺,扎在周杰瑞心头。他仿佛被重新打回了原型,又或许更糟——用歌声冒犯了不可碰触的存在。
他低头拨弄琴弦,指尖下意识滑出一段舒缓宁静的旋律,那是地球上某座遥远海岛的风味。他猛地停下,像被烫到一样。不行,这旋律在这个充斥着粗粝生活的异世界,太格格不入了。他该继续唱那些迎合酒客的欢快小调或悲情叙事诗。
然而,今晚的酒馆气氛有些异样。少了贵族,却多了几个穿着深蓝霜鳞港驻军徽章制式软甲的身影。其中为首的一个军官,面容刚毅,刀疤从眉骨划至嘴角,正冷冷环视大厅。破浪者酒馆第一次显得有些拘谨的安静。霜鳞港是翡翠港的北方邻居,但关系微妙,更像是竞争对手。
“周!唱一个!别死气沉沉的!”终于有熟识的水手鼓起勇气打破尴尬,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
周杰瑞深吸一口气,准备唱一首惯常的航海颂歌。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某个他曾以为绝不会再出现的身影。
门口阴影里,瑟琳娜静静伫立。她没有带着随从,只是孤身一人,穿着样式相对简洁的深蓝色裙装,发间依旧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紫罗兰。她的存在无声无息,却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周杰瑞全部的注意,也引来了霜鳞港军官略带审视的目光。
她来这里做什么?还是那个角落?
她并未走向角落,只是停留在入口的阴影中,微微侧身靠着门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又仿佛在等待什么。冰蓝色的眼眸隔着晃动的人影,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不含审视意味地看向周杰瑞。那目光里似乎不再有之前的冰冷,也没有那夜的震惊波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周杰瑞的心脏被这目光攥紧了。他想起了怀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紫罗兰胸针,那是无声的鸿沟;也想起了金币滚落脚边的屈辱。但此刻,在那双冰蓝眼眸深处,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点和他相似的、深海般的孤独和禁锢感。难道她和他一样,也有无法回归的故乡?
几天前《一路向北》的狂暴嘶吼在他脑中盘旋,那是他迷失的愤怒。但此刻,另一种更柔和、更绵长、却同样撕心裂肺的思念,如同海草般缠绕上来。一段带着海风味、悠远舒缓到令人心碎的前奏旋律毫无预兆地流淌过心间。
不要你离开。距离隔不开……
这旋律像一个来自遥远旧梦的咒语。
周杰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的挣扎消失了。他没有去看瑟琳娜,也没有看霜鳞港的军官,视线放空,仿佛穿透了油腻的空气,看到了另一片天空下的景象。手指轻轻落下,不再追求力度,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拨响了琴弦。
一段从未在艾尔维亚大陆出现过的、充满独特“鼻音”质感的哼唱,如带着潮湿气息的海风,毫无预兆地拂过整个酒馆: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声音带着一种异域的、粘稠的伤感,像被海浪揉碎的月光,轻缓地在每个角落铺开。酒馆里的嘈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消融。连霜鳞港军官都皱起的眉头微微一松,眼神中流露出纯粹的诧异:这是什么唱法?
“静止了,所有的花开。”
周杰瑞正式开唱,声音低沉、沙哑,却有着丝绸般的质感,每一个咬字都包裹着沉重的思念。不再是《一路向北》的轰鸣,而是如同沉船坠入深海般的沉默悲伤。
“遥远了,清晰了爱。”
“天郁闷,爱却很喜欢……”
歌词奇特的倒装和比喻,将天与爱赋予情绪,让习惯了直白诗句的听众感到新奇又困惑,心底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悄然触动。那股愁绪如同渐渐涨起的潮水。
角落里,瑟琳娜依靠门框的身体瞬间绷直。冰蓝色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某种坚固的东西被这从未听闻的、充满鼻音共鸣的婉转哼唱和哀伤旋律狠狠击中,裂开一道缝隙。这歌词…花开与静止…距离隔开的爱…竟如此精准地刺中了某种她日夜背负的沉重。
“不要你离开…”
“距离隔不开…”
“思念变成海…在窗外进不来…”
副歌部分,周杰瑞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祈求,温柔却无比绝望。思念成了具象的海,而窗成了冰冷的界限,这是比怒吼更深邃的无力感!当那重复的、带着拖腔长音的“在窗外进不来…”响起时,酒馆里许多离乡背井多年的粗犷汉子,眼眶竟不受控制地泛红。异域海岛唱腔的缠绵悱恻,在这一刻成了最锋利的钥匙,打开了深藏的乡愁之门。
“原谅说太快,爱成了阻碍。”
“手中的风筝放太快回不来…”
周杰瑞想起了那个遥远、平凡又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琴弦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悲鸣。他心绪激荡,没有注意到怀中的物品有了异动——那枚贴身藏着的紫罗兰胸针,竟在吟唱到“爱成了阻碍”这一句时,微微发起烫来,散发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微弱如萤火般的朦胧光晕,隔着粗布衣服灼烤着他的皮肤!
霜鳞港的军官完全被这奇特的音乐俘获了,紧绷的肩线放松下来,杯中啤酒渐冷也浑然不觉。他似乎在歌声中看到了北海某个被遗忘的宁静港湾。
瑟琳娜紧握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句“不要你离开”像针一样刺破了长久筑起的冰墙。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乡愁(并非地域,而是对某种自由或纯净状态的渴望)混杂着无人倾诉的委屈和被安排命运的巨大痛苦轰然决堤。歌词中的“放太快回不来”,不正是她如同精致风筝般被家族掌控、无法掌控方向的人生写照吗?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流划过咽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一股酸涩感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冰冷的、滚烫的泪水,第一次在银发少女漠然的脸上失去控制地滑落下来!一滴,落在深蓝色的裙摆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深色印记。她飞快地偏过头去,抬起纤白的手腕,用冰凉的指尖狠狠蹭掉了那不请自来的水珠。动作快得像一道虚影,除了周杰瑞,无人注意到这刹那的失态。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周杰瑞的哼唱在尾声处再次响起,比开篇更加悠远空洞,仿佛灵魂已被那片思念的深蓝吞没。最后一个音符在鲁特琴上温柔地消散。
寂静。
是不同于《一路向北》风暴后的沉重死寂。这一次的寂静,是无数颗被揉碎的心在无声恸哭后共同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承载着看不见的花瓣,沉甸甸地飘落。
没有人喝彩,甚至没有人呼吸太大声。酒杯悬停在空中,时间凝固。
霜鳞港的军官沉默片刻,率先起身,带着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情绪中的周杰瑞,又瞥了一眼门口阴影中早已不见的瑟琳娜刚才停留的位置,一言不发地带着手下离开了。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也未能打破这弥漫的悲伤沉静。
周杰瑞低垂着头,感受着怀中紫罗兰胸针从灼烫迅速恢复冰凉。他没有再去看门口——瑟琳娜在第一个音符结束时,就已经决绝地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动作快得像逃避一场风暴。
他没有等到掌声,没有金币,没有言语。
只有门口阴影里遗落下的一点湿痕,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无法辨认。
还有一颗沉寂胸腔里如花海般无声爆炸的无边落寞。
但这片名为“花海”的沉寂,却在翌日清晨被打破。
当周杰瑞在栖身的小仓库角落醒来时,一张质地轻薄却极其坚韧、带着淡雅清冽花香的精美卡片,静静地躺在他装零钱的旧木碗里。
卡片没有署名,只用一行锐利却不失优雅的墨水字写着:
明夜月上中天,紫罗兰家族月光塔顶层,为你留门。
瑟琳娜·紫罗兰
翻过卡片,背面只用精细的笔触勾勒出了一小簇蓝绒花(在这个世界,是罕见纯净的蓝色花朵,也象征着不随波逐流的坚持)。
——酬谢《花海》。
周杰瑞的心像被骤然收紧。
那片深蓝的花海,终究引来了风暴核心的回响。而那被称作“月光塔”的地方,是财富与权力的旋涡之眼,还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短暂之门?
他看着卡片上那簇宁静而倔强的蓝色小花,仿佛听到了沉默之后,花开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