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下来才是赢家

那“霸王疯了”的低喃如同一枚尖针,刺破了凝结的空气,也让项宇被肾上腺素短暂压制的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起他的神经。左肋下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翻涌起浓重的血腥气。他撑在泥泞中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冰冷的汗珠混杂着尘土,从额角滑落,砸在虞姬苍白失色的脸颊上。

身下柔软身躯的僵硬和无声的颤栗,清晰无误地传递给他。那双近在咫尺、曾倾注无限深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陌生、痛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亵渎的恐惧?

“咳!”他猛地偏头,一口暗红的淤血喷在旁边的断戟上。沉重的甲胄随着粗重的喘息起伏,每一次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痛。

但这剧痛,也让他那被灵魂撕裂搅得混沌的思维瞬间清晰了一瞬。

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盖过了所有的惊惶、身份的错愕、历史的沉重。他不仅仅是项宇,他现在也是项羽!这个身份带给他必死的绝境,但也赋予了他唯一的生机——掌控这残兵最后一丝力量的权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焦糊味强行压入肺腑,仿佛吸入了钢铁与荆棘。他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挪开身体,减轻对虞姬的压迫。那只如同铁钳般扣在她纤细手腕上的大手,却分毫没有放松。他强撑着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虽然因疼痛而有些佝偻,却带着一种在绝望废墟中新生的、令人窒息的威严。

“扶…虞姬起来!”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像一道冰冷的铁流,不容置疑地撞入近旁亲卫钟离昧和季布的耳中。两人如梦初醒,脸上的震惊迅速被军人服从的本能取代,慌忙上前,小心地将兀自失魂落魄的虞姬搀扶站起。

然而项宇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他艰难地抬起沾满血泥的手,指向不远处一堆尚未熄灭、跳跃着暗红色火苗的篝火残骸——几块烧得焦黑的木头歪斜地倒在其中。

“移开…篝火…”他每说一个字,肺部都火烧火燎,“给我…清出一块……平地!”

亲卫们面面相觑。

清出一块平地?在尸骸狼藉的战场中央?在这喊杀声四面逼近、下一波攻击随时可能降临的生死关头?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钟离昧和季布。

钟离昧,这位追随项羽最久、以骁勇和稳重闻名的将领,此刻眉峰紧锁。他不明白,为何霸王会在阻止虞姬自刎后,不去重整濒临崩溃的军心,不去布置最后的死战,反而要做这近乎荒谬之事。那眼神中闪过的陌生锐利,也让他心底寒气直冒。

季布则更为直率,他跨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霸王!汉军围困在急!请速决死战之策!空地何为?!”

“移开!”项宇猛地低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威慑。那吼声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属于西楚霸王的天然威压骤然爆发出来!虽然气势因重伤而削弱,却依旧让钟离昧和季布心头剧震。

这是将令!

纵有千般疑惑,服从已然刻入骨髓。季布喉头哽了一下,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寥寥数十名还能站立的、人人带伤的楚卒嘶声下令:“移篝火!清出平地!快!”他的声音带着悲愤的颤音,显然内心极不认同。

伤兵们拖着残躯,忍着剧痛,用残破的刀戈,甚至用手,奋力将那几块还在燃烧的残木推到一旁,在血水泥泞中用脚踩压、用手扒拉,清出一块勉强能容人立足的、几尺见方的湿冷泥地。

项宇在虞姬无声的注视和钟离昧、季布焦虑的目光中,艰难地走到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泥地中央。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仿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致命的创伤和脑海中飞速整合的历史信息碎片上。

“垓下……十面埋伏……”他低声念叨着,每一个字都像滴落的冰水,“韩信……刘邦……彭城……英布……”

无数信息碎片在碰撞,历史结局的冰冷图景与这具身体残留的军事认知在融合。

他弯腰,不顾肋下伤口仿佛被再次撕裂的剧痛,从几乎熄灭的篝火残骸中,捡起一根尚带余温的焦黑炭条。那炭条在他巨大的指掌间显得那么细小。

然后,在虞姬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在钟离昧、季布以及所有围拢过来、满眼不解与麻木的伤兵、近卫的注视下,这位威震天下的西楚霸王,缓缓地、极其不协调地……跪了下来。

双膝沉没在冰黏的血泥之中。

“嘶——”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幅景象。霸王跪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项宇对这些细微的反应置若罔闻。他的整个心神都已沉浸在那条燃烧殆尽的炭条上。手臂挥动间,痛楚让动作有些变形,但那粗糙的炭条尖端在湿滑冰冷的泥地上刮擦着,留下深深的黑色印痕。

没有沙盘,没有丝帛舆图,只有最原始的血泥大地。

他眼神专注得可怕,无视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衣甲内衬,无视远处越来越近的喊杀和凄凉的楚歌。炭条飞快地划过:

几条纵横交错的深痕代表山脉、高地;勾勒出一个扭曲的圆圈代表包围核心;外围画出代表联军各部的大致位置——尤其是东南方向,落下了重点的一笔!

一张简陋到极点、却凝聚了霸王一生征战经验(由身体记忆本能参与)和项宇历史知识精华的战场态势图,在血泥之上诞生!

“十面埋伏……死局……”项宇抬起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的冷静清晰。他那双沾染了血污和炭灰的手按在冰冷的泥地上,支撑着身体,目光锐利如刀,逐一扫过围拢在泥图旁的几十张面孔——钟离昧、季布、乃至还挣扎着挺直腰杆、眼神死寂但眼底深处尚存一丝微光的普通士卒。

他的目光在那片泥图上停顿了一下,指着画着“楚”字的泥圈核心:

“但,任何网……都有缝隙!”

他屈指在那泥图上代表联军的几处标记上快速连点:“韩信的网,有三大漏洞!”

“其一!”炭条猛地戳向东南角一处标记,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诸侯心不齐!英布!——刘邦夺其九江根基,彭城旧恨未消!此刻他被韩信强压在此,必藏怨愤!此处!”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便是此网……最薄弱之一环!”

“其二!”炭条移向泥图上代表汉军骑兵集群的线条,“韩信的铁蹄!倚仗的是什么?是那些吃足了草料、养足了精神的战马!可马终究是牲口!若突遭巨变,若雷霆忽至,若天崩地裂!”项宇的眼神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马必惊!阵必乱!乱则自伤!”

“其三……”他的目光沉静下来,看向钟离昧和季布,“我们自己!不是残兵,是哀兵!‘围师必阙’,韩信那层层围困,想的就是我们失去斗志,自己崩溃!但我们……”

他缓缓站了起来,不顾膝上沉重的泥泞。那双锐利的眼睛逼视着所有人:

“——要活下去!要拼出一条血路!要让这网——”

他的右拳猛地攥紧,带血的炭条应声而碎!炭末混着血泥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自己破开!”

话音落下,死寂依旧。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麻木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泥图,盯着项宇那张布满血污尘土却异常坚定的面孔。钟离昧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死死盯着泥图上的东南角标记;季布眼中血丝密布,胸膛剧烈起伏。

“荒谬!!”

一声压抑的怒吼打破了沉默!钟离昧踏前一步,指着项宇刚刚分析的“网眼”位置,他的声音因愤怒和不解而颤抖:

“君上!请醒醒!以哀兵冲其怨兵?以人之力抗地崩雷法?此……此皆何说?!此非楚霸王战法!此乃……乃何蛮夷惑乱军心之术乎?!”他目光如炬,钉在项宇身上,仿佛要穿透那陌生的锐利眼神,找回他所熟悉的那个、无论顺逆皆凭煌煌大势碾压一切的盖世雄主!

“蛮夷战法?”

项宇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混合着痛楚与嘲弄的弧度。他没有看钟离昧,目光反而落向近旁尸堆上,一个穿着残破兽皮、明显是边疆异族部落模样的战士尸体。

“是啊……”他喃喃道,仿佛在自问,又仿佛在回答天意,“蛮夷……”他猛地转过头,直视钟离昧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狼的咆哮:

“——可正是这些所谓的蛮夷!他们在北方的大雪里,在大漠的风沙里,活下来了!活到了今天!!”

他的手臂猛地一指四周!断戈、残甲、尸骸!目光掠过每一个士卒带伤的躯体,每一个麻木空洞的眼神:

“看看四周!看看你们自己!看看我们楚国最后的精锐!!”

声如雷霆,震得钟离昧心神剧震。

“而我们——”项宇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却蕴含着更大的力量,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在死局中等死!这就是你们恪守的兵法!这就是你们追求的王道?!”他眼中那现代灵魂中根深蒂固的对生命价值的捍卫,与项羽残留的傲气融合,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染力。

突然,他一步跨到旁边一个靠着尸堆、几乎无法站立的楚卒身边。那士卒怀中,紧紧抱着一捆被血浸透了大半的竹简。简册末尾,《孙子兵法》、《吴子》的残破题名依稀可见。

项宇劈手夺过那捆湿重、黏腻、带着死亡气息的竹简!

“它教我们‘知己知彼’!”

“它教我们‘避实击虚’!”

“它教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每说一句,就将沉重的竹简狠命摔向那堆被移开的、尚未熄灭的篝火残骸!

“哐!哐!哐!”

竹片在火堆残烬上崩裂,碎屑纷飞!

“可它!”项宇双目尽赤,指着泥图上的死局核心,声音近乎嘶吼,“没能带我们活下来!!”

最后一大捆竹简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入那黯淡的、却依旧散发着灼热温度的炭火之中!

“嗤——!”

火焰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轰然腾起!贪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染血的竹简,那些镌刻着千年兵家智慧的墨字在金红光芒中卷曲、焦黑,化作飞升的黑灰!

“今日起!”

项宇屹立在腾起的烈焰前,被火光映照的脸庞一半明亮如神明,一半隐于黑暗如修罗。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泥图上那代表生的缝隙笼罩其中。

“忘掉这些条框!忘掉所谓王道战法!!”

火焰的噼啪声成为他咆哮的背景音:

“网,困不住求生的鱼!!”

他环视周围。在那疯狂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钟离昧的愤怒凝固在脸上,化为极度的茫然;季布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而更多士卒的眼中,那死寂的灰烬深处,一点微弱的、名为“活下去”的火星,被这暴烈的举动猛地引燃了!

连被扶在一旁的虞姬,也忘记了手腕上残留的剧痛,忘记了方才的羞愤与惊骇,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在火堆旁、在血泥之中、如同浴火重生的陌生男人,望着他眼中那炽热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撕裂这死局的疯狂火光。

就在这片被惊悸、暴烈和一丝初燃希望占据的沉默中,一只沾染着绿色草药汁液的手,端着一个破损的陶碗,怯生生地、却又无比执拗地,从侧面,递到了项宇的眼前。

虞姬那依旧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复杂得难以言喻。

碗中浑浊的药汁,飘散着苦涩而清冽的气息。

“咬网的鱼……还是霸王吗?”

她轻声问,声音细弱,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的爆裂。

项宇低头,看着那只因用力抓握短剑而指节泛白、此刻却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玉手,看着那浑浊的药汤上映出的、自己血迹斑斑却火焰跳跃的脸庞。

“活下来的……”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碗药,却用那只刚刚砸断兵书、沾满炭灰和泥血的大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覆上了她端着药碗的冰凉手指。

他抬起眼,对上虞姬那双充满了茫然、探究、恐惧、担忧……以及一丝丝微不可查的祈盼的眸子。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撞入虞姬的心底:

“……才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