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糖霜纸飞机

第一节薄荷糖与铁盒

林溪第一次见到那个铁盒,是在七岁生日那天。院长妈妈从衣柜深处捧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说这是新来了个“糖果爷爷”,以后每月头一个周六都会来送零食。铁盒打开时“咔哒”一声响,薄荷糖的凉气混着陈皮香扑出来,晓妍攥着裙摆躲在柱子后,看见穿中山装的老人蹲下身,把彩虹糖纸折的千纸鹤放进她掌心:“你就是晓妍吧?瞧这辫子扎得多好。”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盒糖果会成为往后十年里,唯一能攥住的甜。

每月第一个周六的晨光总带着甜味。林爷爷的中山装口袋永远鼓鼓囊囊,左边装着水果硬糖,右边是奶糖,胸前口袋别着钢笔,给孩子们在糖纸上画小动物。晓妍总排在最后一个,看他用粗糙的手指捏起糖纸,对着阳光呵口气再叠——他说暖过的糖纸不易碎,就像小孩子要多晒太阳才长得高。

“林爷爷,你为什么总穿蓝色中山装呀?”九岁那年她终于敢问。老人正在给她折糖纸船,闻言笑出满脸褶子:“因为你奶奶说,蓝色像天空,看着心里敞亮。”他袖口露出道月牙形伤疤,“这是年轻时修自行车划的,你奶奶给我贴了块蓝布补丁,说‘破洞也要补成星星的样子’。”

晓妍把糖纸船漂在孤儿院的小水池里,看它载着阳光晃悠悠打转。她不知道,这道伤疤其实是五年前抓小偷时被匕首划的,而他口中的“奶奶”三年前就因心脏病去世了。他每个月省吃俭用,把退休金换成糖果,只因在报纸上看到这所孤儿院的孩子没吃过真正的巧克力。

第二章节暴雨与铁证

2010年夏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晓妍抱着刚收的衣服冲进走廊,看见院长妈妈正和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争执。男人袖口的金链子晃得她眼晕,听见他压低声音吼:“那老头身上肯定有货!上次我看见他从银行取了整捆现金——”

是院长的侄子李强。晓妍缩在门后,看他把烟头按在走廊墙壁上,烫出个焦黑的印子。三天后就是每月一次的糖果日,她惦记着林爷爷说要教她叠糖纸飞机,没把这插曲放在心上。

周六清晨,雨还在下。晓妍揣着攒了三个月的糖纸等在铁门旁,直到中午也没见那熟悉的蓝色身影。院长妈妈红着眼圈把孩子们叫到礼堂,檀香蚊香的味道混着哭声:“林爷爷他……走了。医生说突发心梗,手里还攥着给你们买的棉花糖。”

晓妍的糖纸飞机掉在地上。她想起三天前李强袖口的金链子,想起他说“老头从银行取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葬礼那天她躲在墓碑后,看见李强扶着院长妈妈,嘴角却挂着奇怪的笑,西装口袋露出半截蓝色布料——和林爷爷常穿的中山装一个颜色。

夜里她偷偷翻院长妈妈的抽屉,在旧毛线团底下摸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没有林爷爷的病历,只有张揉皱的彩票,还有半片沾着泥渍的蓝色布料,边缘有不规则的裂口,像被什么利器撕开的。布料内侧绣着细小的“林”字,是林爷爷亲手绣上去的,说怕衣服丢了好找。

第三节铁锈与伤痕

晓妍把半片布料缝在枕头里,开始偷偷观察李强。他不再穿花衬衫,改戴金戒指,每周都来孤儿院“帮忙”,实则翻箱倒柜。有次她撞见他在林爷爷曾坐过的石凳上数钱,皮鞋边沾着暗红色泥土——和孤儿院后墙根的土色一模一样。

她想起林爷爷出事前最后一次来,裤脚也沾着这种土。那天他蹲在墙根给她找四叶草,说:“晓妍你看,这种土只有城郊砖厂才有,爷爷年轻时在那打过工。”晓妍现在才明白,他那天不是在找草,而是在看墙根新堆的建筑垃圾里,有没有被藏起来的东西。

12岁生日那天,她在李强常锁的杂物间门缝里,看见墙角堆着生锈的铁棍,棍头缠着发黑的布条。她想起院长妈妈说林爷爷“突发心梗”,可心梗的人怎么会攥着棉花糖,又怎么会跑到城郊砖厂?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晓妍15岁。她在旧物捐赠箱里发现个带锁的笔记本,扉页贴着林爷爷和一位奶奶的合影,背面写着:“1998.5.20,给老伴的生日礼物,以后每月存三百,给孤儿院的孩子买糖果。”笔记本里夹着张银行流水单,最后一笔取款是2010年7月5日,金额两万,备注栏写着“给晓妍攒的学费”。

而李强在那之后不久,就买了辆二手摩托车,车牌照正是用那两万块钱拍的。

第四节糖纸与证词

高考结束那天,晓妍在废品站打工时遇见了李强。他正把一捆旧报纸卖给老板,袖口露出道新伤疤,和林爷爷当年的月牙形伤疤位置一模一样。晓妍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想起院长妈妈抽屉里的半片布料,想起杂物间的生锈铁棍。

“老板,这报纸里有张旧照片,送你了。”李强随手抽出张泛黄的剪报。晓妍瞥见标题是《城郊砖厂凶杀案线索待查》,配图里的废弃仓库,正是林爷爷出事前常去的地方。

她请了三天假,带着攒下的所有糖纸去了城郊。砖厂的老门卫还记得那个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唉,那天他来问有没有人丢了钱包,说看见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在仓库附近晃悠。后来就听说他……”门卫没说下去,指了指仓库角落,“警察来勘察时,在砖堆里找到半截断了的钢笔,说是死者随身带的。”

晓妍的眼泪掉在糖纸上。林爷爷总说钢笔要随身带,“写遗嘱都方便”。她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孤儿院,钢笔帽上还沾着砖粉,当时她以为是不小心蹭到的。

她用三个月时间整理证据:带血的布料、生锈的铁棍、银行流水单、砖厂门卫的证词,还有最重要的——那张被李强扔掉的剪报,背面有他随手画的仓库地图,标注着“藏东西的地方”。她把所有东西装进铁盒,就是当年装糖果的那个,锈迹斑斑的盒盖上,还留着林爷爷用指甲刻的“甜”字。

第五节迟来的糖果雨

报警那天是2018年7月5日,距林爷爷去世正好八年。晓妍站在公安局门口,手里攥着铁盒,糖纸被汗水浸得发潮。接待她的老警察听完陈述,打开铁盒时突然红了眼眶——他正是当年负责“林某突发心梗”案的民警,一直觉得案子有蹊跷,却苦无证据。

审讯室里,李强看见铁盒的瞬间就垮了脸。他交代了全部罪行:2010年7月5日,他在砖厂仓库堵住来送糖果的林爷爷,威逼他交出存款。林爷爷不肯,还拿出钢笔要记他的车牌号,被他用铁棍砸中头部。“他倒在地上还抓着糖袋,喊‘别碰孩子的糖果’……”李强的声音发抖,“我把他的钢笔扔进砖堆,钱包拿走了,还把他的中山装撕碎埋在墙根……”

真相大白那天,晓妍回到孤儿院。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叠糖纸,院长妈妈坐在轮椅上,眼神空洞。晓妍把林爷爷的笔记本放在她面前:“他每个月省吃俭用,就是为了给我们买糖果。您怎么能……”

院长妈妈突然哭出声:“我知道错了!李强是我亲侄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坐牢……”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林爷爷的钢笔,笔尖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这是李强藏在我衣柜里的,我一直没敢拿出来……”

2019年春节,晓妍收到法院判决书的那天,下起了雪。她带着糖果去了林爷爷的墓地,把糖纸飞机放在墓碑前。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当年的老警察,手里提着袋棉花糖:“这是从李强家里搜出来的,他说本来想处理掉,没舍得。”

棉花糖的甜味混着雪粒落在晓妍脸上。她想起林爷爷说过,棉花糖要一口吞下去,“这样甜味才不会散”。她拆开一颗放进嘴里,眼泪却掉了下来——原来真正的甜味,是带着铁锈和伤痕的,是迟到了九年的,一场糖霜纸飞机的雨。

如今晓妍成了儿童保护协会的志愿者,每个月都会去不同的孤儿院送糖果。她总穿着蓝色的衣服,口袋里装着糖纸,给孩子们折千纸鹤和纸飞机。有人问她为什么对糖纸情有独钟,她会笑着说:“因为糖纸能飞呀,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总有一天会飞到想念的人身边。”

而那个装着证据的铁盒,现在放在她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盒盖上的“甜”字被她用金粉描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每当看到它,晓妍就会想起那个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想起他说过的话:“生活就像糖纸,看着普通,只要心里有光,就能折出会飞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来得太晚,晚到她已经从扎着歪辫子的小女孩,长成了能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大人。而那个用糖果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老人,终究没能看到她穿上蓝色的志愿者马甲,在阳光下给更多孩子分发糖果的样子。这成了晓妍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带着糖霜味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