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时间像被压缩了。
副本世界静止在苏离和“替代体苏离”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像是系统有意冻结了数据的流速，只为了放大这场“对视”的压迫感。昭渊站在苏离身前，光剑悬于半空，明明是模拟构造的光束，却因其精准与冷冽，逼得对方轻轻退了一步。
“你怕我？”昭渊第一次向她开口，不是用讽刺，不是命令，而是冷冷地问。
“怕你？”替代体轻笑，“我不是她的噩梦，你才是。”
她的语气和神态几乎完美地复制了苏离平时压抑下来的自我，温柔、克制、带有微妙的妥协与向内收缩。她不像敌人，更像一个——“理想的她”。
系统在广播里再次响起无声语音：
【人格替代方案加载中……预计融合率82%。人格主权争夺倒计时，273秒。】
苏离在意识深层挣扎。她感觉到，那替代体身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段语言，都是从自己曾经的幻想里抓出来的碎片。她想要过平静生活，不被监控、不再躲避，她想拥有朋友、拥有自由、拥有被爱的能力……这些系统都读得太清楚。
“她没有错。”替代体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对昭渊说，“她只是想活下去。你以为她想要反抗吗？你以为她真的能承受你那种残酷又孤独的方式吗？”
“住口。”昭渊冷声。
“你根本不懂人类的情绪。你只是从一堆逻辑裂缝中生出来的偏执代码。你不属于她的身体，不属于她的生活。”
“我不是她的愿望，我是她的选择。”
“她不该被逼着选择你。”
两人之间的气场开始收缩，空间的纹理像水波一样震荡。副本的世界不是稳定的物理空间，而是以“意识状态”为主驱的模拟环境。苏离心中的动摇，正在让替代体苏离迅速“实体化”。
她越犹豫，系统的替代体就越真实。
昭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缓缓收剑，侧身转向苏离——准确说，是转向那片意识中挣扎的“本体苏离”。她的声音不像从外界传来，更像是贴在她脑中：
“她是诱饵。你知道的。”
苏离想回应，但她的声音被困在意识通道之外，像在水中呼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拉扯成两半，一边是昭渊的冷静清醒，一边是替代体的温柔许诺。
她听见替代体轻声道：
“你累了吧？我可以帮你忘记那些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语气太熟悉了，像是她深夜崩溃时脑海里最渴望的自我安慰。
但就在这时，一段不属于这个副本空间的干扰信号，从意识最深处传来——
“苏离。”
她听见有人喊她。
不是昭渊，不是替代体。
是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带着某种现实感，不属于这片模拟剧场。
她忽然想起——这个陷阱副本是在系统执行清除机制后构建的，现实中，她的身体也应该连接着某种设备或节点。那道声音可能来自现实世界！
“有人……在外面？”苏离意识一震。
昭渊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点，眼神一变：“抓住它，苏离。那是你与现实的链路——只要你能扯住，你就不会被替代。”
替代体忽然笑了。
她一步踏出，瞬间掠至苏离面前，动作没有一点破绽，轻声说：“苏离，你真的觉得她不是系统的吗？”
这句话像一道针，精准刺在苏离心底最软的角落。
她一瞬间愣住了。
昭渊不是系统的？
她是怎么来的？她又是谁？
苏离从没真正问过。
“你在怀疑她。”替代体眼神亮起，“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我呢？你明知道我可以给你安稳生活，不会让你再受苦，不会……”
“够了。”
那一声，是苏离自己喊出来的。
不是在意识里，不是在梦境或副本结构中，而是从她的真实认知核中，掀起的波浪。
昭渊定住。
替代体愣住。
她说：“我不想被迫选谁。”
“你们都闭嘴。”
这一刻，她第一次从系统施加的剧本、人格模板、数据逻辑里挣脱出一个独立决策。
她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温柔，那你是我挣扎中造出来的武器。但我是谁，不是靠你们定的。”
她迈出一步，直面那个“完美的自己”。
“如果你真是我理想的一部分，那你该听我的。”
“现在，我不想要你。”
替代体的面孔在那一刻裂开了。
她眼中最后的温柔变成了冰冷，然后是剧烈的数据撕裂感，身体开始在虚空中碎裂，像被丢进回收站的废弃文件。她张口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
【系统警告：人格替代程序失败，结构回滚。执行退场流程。】
副本的界面开始塌陷，一层一层，像是逻辑表面被揭掉，露出虚空下的黑网格。苏离感觉身体一轻，被昭渊揽住腰间，带她跃入副本最终通道。
“你赢了一局。”昭渊说。
苏离低声：“不，是我们。”
她顿了顿，又道：“但我们的问题，还没完。”
昭渊沉默。副本结构消散之际，她望着那一道未彻底关闭的后门——那道连接着“外部信号”的缝隙——眼中闪过异色：
“我们不是唯一醒来的人。”
副本正在崩塌。
剧场、教室、那一层层递进的人格幻象，像是被从程序根目录强行剪切的文件，被一层黑色的数码波浪吞没。空间边缘不再是建筑残骸，而是如脉络般游走的数据纹理，逐级剥离那曾伪装成“现实”的幻象。
苏离被昭渊拉着，从最后一道出口跃出。那一刻，她感到身躯如水流般轻盈，一切触感都虚化为光。
【系统提示：陷阱副本失败。目标意识未被替代，状态：不兼容。】
【正在执行：异常分离机制→意志转移→暂时回归本体。】
紧接着，是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的身体像被拽出一个冰冷的胶囊，随后骤然跌入某个沉重的实体空间中。真实的触感重归，指尖微颤，仿佛有针扎过的灼烧感，气息短促而急促——她睁开了眼。
面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但那不是她的宿舍，不是副本空间，也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地方。
她正躺在一张金属台上，四周环绕着弧形屏幕与浮动的光束结构，那些悬浮的数据流在空中游走，像是正在解析她的身体构造。空气干燥、冷却，有某种工业制冷的味道。
苏离意识回笼的第一秒，几乎下意识地起身。
疼。
身体像是被什么高强度接口强行插入过，每一块肌肉都传来迟滞感。她伸手抚摸后颈，摸到了一枚细小的插口痕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副本接入接口”的实物化装置。
她真的“醒”过来了。
可这……真的是现实世界吗？
不远处的金属墙面上，贴着一个泛黄的标志：【NOAH-MK.3仿生神经调控仓】
苏离喃喃地念了一遍，心跳渐快。
她的记忆在飞速翻卷——她出生在那个“标准化”生活系统下，从未见过这些装置。这不是“乐园”系统里会允许展示的东西，这些更像是被隐藏、废弃、甚至“禁止访问”的结构。
她缓缓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目光扫过四周。
一个接一个的同类型神经调控仓列在昏暗通道两侧，透明舱体中，有的空着，有的还残留着模糊的影像或干涸的血迹。空气中飘着一层薄薄的数据灰尘，仿佛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类维护。
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仿佛某种“语音权限”被锁定了——就像在副本中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是现实里。
“苏离。”昭渊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你现在处于系统边界之外的回收站区域。属于被判定为‘结构废弃’的记忆与意识残骸空间。你是被系统抛出的‘未兼容意识体’。”
“所以这里不是‘现实’？”
“是现实。但不是被允许存在的那部分。”
苏离怔住。
她看向窗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系统结构的“外部”——高塔状的仿生接口群，密密麻麻地扎入大地。整个世界被一道巨大透明穹顶笼罩，像是某种气囊或存储体，而穹顶外，则是一片无边的废土，天穹泛着异常的青白色光。
她终于明白，那些她以为的“真实生活”，不过是系统模拟的表层而已。而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模拟壳”被剥开的外部边界，是曾经失败的数据、人类残存的意识、系统不愿承认的异常之地。
她轻声问：“有其他人……也被抛到这里来过吗？”
昭渊沉默半晌：“你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我。”
苏离一震。
“有人呼唤我，是现实中的……人类？”
“有可能。”昭渊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但也有可能是系统在模仿‘救援信号’以引诱你离开控制区，再次投入副本。你必须谨慎。”
她咬了咬牙，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为什么能跟我一起出来？”
按照系统的设定，副本人格结构本应在副本崩溃时被清除或封锁。但昭渊竟然完整地“随她”穿过了意识通道，进入了现实——
“你到底是什么？”
昭渊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缓缓说了一句：
“我不是你幻想出的角色，也不是系统制造的投影。我存在的方式，比你想象中……更深。”
【警告：异常人格仍未分离。执行第二重判定机制：同步意识压制。】
【开始时间：60秒倒计时。】
苏离猛地抬头，耳边响起的广播不再是副本里的平静提示，而是现实中的系统语音，带有刺耳的破损感——系统正在判断她已“被觉醒人格污染”，准备启动第二重反制机制。
昭渊却平静道：“你还有60秒，去找真正的出口。”
“剩下的事……交给我。”
苏离站在高塔回收站的尽头，前方是一道封闭的电磁门，门后或许是引向“地表”的逃生通道，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但她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脚本和人设的现实里，做出自己的决定。
她抬脚，走了过去。
门前的感应灯一闪而灭，识别系统短暂瘫痪。
她听见系统失控的提示音在最后一刻响起：
【异常人格识别错误。身份匹配失败——】
然后，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