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夏天,像一锅熬得过了头的粥,粘稠、滚烫,闷在狭小的冲刺班教室里。头顶那台老掉牙的三叶吊扇,苟延残喘般地旋转,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搅动起的空气依旧是滚热的,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劣质复印纸的油墨腥气,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弥散开来的风油精辛辣。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后墙上那方鲜红刺目的倒计时黑板报,数字一天天冷酷无情地递减,像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铡刀。
林小雨就坐在我旁边。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显然有些过大的黑色细框眼镜,那厚重的镜片几乎吞没了她小半张脸,却也使得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光亮更加刺目锐利——如同两颗烧得滚烫的炭核,永远聚焦在她手中的试卷、草稿纸,或者像我这样“冥顽不灵”的习题对象身上。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炸响在我耳边,力道之大震得我桌面上的笔袋都跳了一下。一张被红笔画得面目全非的数学卷子被林小雨狠狠摔在我面前。她的指尖精准地戳在某个刚被她用红笔打了个巨大叉号的位置,指甲盖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纸纤维里。
“陈——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冰锥划过玻璃,清晰地割破了教室里闷热的沉寂。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锋利,足以刺穿任何防御。“你是猪脑子吗?!”
她用力地将试卷往前一推,卷子带着她掌心的力度滑到我面前,卷起一道带着她气息的小风——一种混合着旧书木质味和淡淡香皂的、独属于她的味道。
“又忘了开方?你是要气死我吗?这种基础题错第三遍了!怎么,非要刻你脑门上用显影液才能印出来?啊?”她连珠炮似的数落,语速快得像在解一道证明题的最后冲刺,“重做!立刻!马上!再用点心,纸不要钱的吗?浪费!”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打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汗湿的头发,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敢说出口。在这个冲刺班里,林小雨是当之无愧的数学女王,尤其是在这种临近下课前的所谓“辅导”环节,她的暴躁指数往往随着教室里的温度和她的疲倦程度直线飙升。没人敢挑战她此刻的权威。
我臊眉耷眼地埋下头,抓起笔,重新摊开那张伤痕累累的卷子。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的侧脸。窗外昏黄的夕阳斜斜地打进来,金色的光束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和粉笔灰。几粒特别顽固的粉笔灰,粘在她浓密低垂的睫毛上,随着她因微怒而稍显急促的呼吸,像脆弱的蝶翼般微微颤动。那点白色落在浓黑的睫毛上,突兀又刺眼。
像悬在枝头未落的泪珠。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滑过我的脑海。心口莫名地跟着那微颤抽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
我赶紧收回目光,死死盯住那道被嘲笑为“刻脑门上也记不住”的该死基础题。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吊扇疲惫的呻吟,以及横亘在我和林小雨之间那堵无形无质却厚重无比、永远堆满三角函数和解析几何题卷子的“墙”。
窗外操场尽头,那排高大的泡桐树在暮光中疯长,枝叶浓绿得发黑,铺天盖地,郁郁葱葱,茂密得仿佛要将整个压抑的夏天都吸进去。它们疯狂的生命力,似乎与这教室里的死寂疲惫格格不入。
临近毕业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考卷像永远下不完的雪,覆盖着每一个人的课桌。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机械地转动。教室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焦灼,一种无声的、集体性的迷茫,被倒计时追着狂奔的无力感。空气像是凝固的、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与压抑。
我咬着笔杆,努力辨认着林小雨留在解题过程旁边如同鬼画符般的潦草批注。视线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掠过她。
此刻的她,似乎稍微平静了些,正专注地整理着她的错题本——那本厚重的、边角磨损、被各色便利贴装饰得如同战后地图的硬壳笔记本。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低着头、鼻梁上架着过重眼镜的轮廓。那几粒粉笔灰依然固执地粘在她的睫毛上。窗外的泡桐枝叶随风晃动,在她身上投下摇曳不定、深浅不一的光斑。有一瞬间,那光斑形成的阴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悄悄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