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三月,山花烂漫,天玄宗的山门却依旧森严如铁。
山下一个瘦弱少年,挑着箩筐,气喘吁吁地走在陡峭山道上。箩筐里装的不是宝物,也不是灵石,而是一箩筐……猪粪。
少年名叫秦长生,年方十六,爹娘双亡,别人穿道袍,他穿麻衣;别人炼灵丹,他挑夜壶。要说这青崖宗谁最不修边幅,谁最不近仙道,非他莫属。
“小长生,快点快点!猪圈那边堵了,赶紧把这一筐送过去!”
后山的杂役头领老李一声吼,把秦长生的思绪从神仙梦中拉回了粪味现实。
“来了来了……”秦长生哼哧哼哧地加快步伐,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连人带粪滚了下去。
“哎哟我这仙胎骨格……怕不是废了。”
他躺在地上哀嚎,满身臭气,远处几个杂役弟子正好路过,看到他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看这秦长生,哪像个修仙苗子,倒像是从猪圈里蹦出来的妖兽转世。”
“别这么说,人家也算是天玄宗的一员嘛——‘粪道传人’。”
秦长生鼻尖滴着猪屎,望着天玄宗的天空,心里想着三个问题:
第一,我是谁?
第二,我怎么会在这?
第三,我怎么比猪还不如?
三个月前,他还是秦家庄一个正经的废柴。
所谓“正经废柴”,是指连村头卖豆腐的老王头都能随口骂他“你这废物,连我三岁孙女踢鸡蛋都比你利索!”
灵根测试那天,仙门的老道士一摸他手腕,当场翻了个白眼,说他是“灰灵根”。
不是金木水火土,是“灰”。
灰不溜秋,灰头土脸,灰飞烟灭的灰。
道士叹道:“此子根骨平平、灵脉混乱、五行不聚,乃百年难见的……纯废。”
结果秦家大喜,立刻把他送去天玄宗,说:“长生命好,能入仙门,是祖坟冒烟。”
秦长生现在总觉得,那烟可能是他们烧纸太多了。
“喂,秦长生,你刷完鸡舍没有?”
“刷完了。”秦长生抱着破木桶,衣袖都湿透了。
“那就滚去茅厕!”
“……上还是刷?”
“刷!老子昨晚吃了八碗猪油拌饭,今天气势如虹!”
秦长生叹了口气,提起刷子转身走了。他觉得,他这辈子跟“刷”字真是有缘,刷碗、刷锅、刷马桶,唯独没刷出仙缘。
天玄宗有三千杂役弟子,个个都想修仙。
然而杂役终究是杂役,地位还不如内门弟子养的猫。
秦长生住的是后山最边上的一间茅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晚上睡觉有两种可能:被风冻醒,或者被耗子咬醒。
住在他隔壁的,是位貌美如花、嘴碎如锯的女杂役,名叫林若烟,一开口,三里地的麻雀都得让路。
林若烟有句名言:“灵根不重要,重要的是脸皮够厚,嗓门够大,师兄面前眼泪一掉,饭就来了。”
她每天的饭碗里总能多出一勺肉末,传言靠的是每天三声“表哥”。
“表哥你今天好帅啊,走哪儿都能迷倒小仙女。”
“表哥,我今天就吃了一点点,连半碗饭都没舍得添。”
“表哥,我心里堵得慌,能不能靠你肩上歇一会儿?”
表哥是谁?没人知道。反正不是她表哥。
“秦长生,你是不是又偷看沈师妹洗衣服?”
“冤枉啊!”秦长生正在河边洗菜,差点把头按进盆里,“我根本没看!我只是看到她了而已!”
“看到还不算看?你小子心里有鬼!”
沈师妹,全名沈清秋,是杂役院中唯一能保持衣服干净、发丝整齐的人。
她每天清晨五点准时起床,六点洗衣,七点挑水,八点练剑,然后中午冷冷地说一句“滚开”,就能让所有人自觉让道。
她是杂役弟子里唯一没人敢欺负的,因为她不说话,但眼神可以让你尿裤子。
秦长生缩着肩膀,一边洗菜一边回忆:他至今来仙门三月,洗过一百次茅厕,挑过八十担水,挨了二十七次打,捡了四次死老鼠,唯一被人夸的一次,是他说了一句“您慢走”。
夸他的人,是厨房砍菜的老李头——瘸了一条腿,脾气像狗,杂役们都背地叫他“瘸狗李”。
“嘿嘿……”
他笑了一声,觉得日子虽然苦,但总还有点希望。
比如今天的粥,好像稍微稠了那么一点点。
比如沈清秋今天没骂他。
比如林若烟今天没抢他菜叶,可能是感冒了。
比如……唉,想不出第四个了。
秦长生回到茅屋时,天色渐黑,灶火快熄。
他摸出一小块干巴巴的馒头,蘸了点冷猪油,就着凉水吃了两口,咬到牙疼。
然后,他点了根柴,取出一本藏在柴堆里的破书,不是神功,不是秘籍,只是一本《天玄宗杂役守则》。
他翻到最后一页,用手指蘸着冷水,在一行字下面悄悄写上几个小字:
“秦长生,今日未死。”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但饿着。”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差点被人打断腿,居然是为了两碗豆腐。
那天厨房送饭误了点,等他挑水回来时,蒸笼已经空了,只剩下锅底糊了一圈。
他转头一看,只见平日里吃得最快的林若烟正笑嘻嘻地把两碗豆腐藏进怀里,嘴里还嚷嚷:“这是给我‘表哥’留的!”
“你到底有几个表哥啊?”秦长生忍不住问。
林若烟一愣,立刻眉毛一挑:“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肚子饿。”
“你敢骂我作风不正?”她声音拔高,直接把碗往地上一砸,跳脚喊道,“赵大牛!赵大牛快来,有人欺负我!”
赵大牛,杂役弟子中的小头头,人高马大,脑子不灵,一直把林若烟当“未婚妻”养。
他一听就冲进厨房,撸袖子吼道:“哪个不要脸的敢欺负若烟?”
秦长生本想解释,结果话没出口,就被提着衣领拖出厨房,一路扔到柴房门口,差点撞在猪槽上。
“你个死废物,敢欺负我家若烟?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断?”
赵大牛抡起拳头,身后一群小跟班早已围好圈,个个跃跃欲试。
林若烟站在一边冷笑,眼神中透着“让你多嘴”的得意。
“够了。”
一道冷冷的女声插了进来,像是把一盆井水泼进了火堆里。
众人齐刷刷回头。
一个穿素青布衣的少女立在门口,神色淡然,眉目如霜。
她没举剑,也没拔剑,甚至连一步都没走进来。
但没人敢动。
赵大牛脸色僵硬:“沈师妹,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我没听见他骂你。”
“可是他对若烟无礼——”
“你是她爹?她不能自己开口?”
“我……我是她未婚夫!”
“那挺惨的。”
沈清秋语气依旧平静,像在陈述天气:“今天风大,天冷,别再出来丢人。”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干净利落,像风吹开树叶,不带一丝情绪。
没人敢追。
林若烟张了张嘴,却咬牙没说话。
赵大牛捏着拳头,脸青白交错,最后死死瞪着秦长生,骂出一句:
“贱人有狗运!”
秦长生站在原地,捂着脸,像个刚从风中刮回来的破布人。
当晚,他回到破茅屋,拿出藏在床底的笔记本,在一行小字下写下新一行:
“今日,未死。”
“沈清秋,救我。”
他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了一句:
“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