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第一个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更烈。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蜷着青烟往上飘,却抵不过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那风裹着雪粒子,打在明黄的帐幔上,簌簌响,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
王崇的奏折拍在御案上时,我正摩挲着九龙椅扶手上的一道浅痕。那是先皇晚年用玉如意砸出来的,他说:“帝王心要硬如铁,可这铁里,总得藏点热乎气。”可此刻,王崇的话像淬了冰的凿子,要把我那点热乎气全凿碎。
“陛下!李琰府中搜出的龙袍,领口绣着的‘受命于天’四字,与北狄密信上的笔迹分毫不差!”他把证物摔在地上,锦盒裂开,露出里面暗金色的龙纹,“此等前朝余孽不除,天下人会说新朝容不下忠良,还是容不下谋逆?”
阶下的文武百官跟着附和,声音撞在殿柱上,嗡嗡作响。我扫过那些脸,有的是真心担忧江山,有的眼里藏着对相府旧势力的嫉恨,还有的,只是跟着起哄——他们要的从不是真相,是新帝的一道血诏,来证明这龙椅换了主人。
“李琰是皇后的表哥。”我忽然开口,声音在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御案上的鎏金烛台晃了晃,烛火映出我眼下的青黑——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梦里总缠着相府被抄那天的火光。
王崇冷笑一声,往前跪挪半步:“陛下忘了?皇后的父亲,前朝丞相沈敬言,正是因通敌叛国被诛!如今她表哥故技重施,莫非是相府余孽贼心不死?”
“你闭嘴!”我猛地拍案,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明黄的奏折上洇出个黑团。沈敬言是怎么死的,我比谁都清楚——那年黄河决堤,他抱着赈灾账本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最后被先皇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拖去了刑场。临刑前,他还对着围观的百姓喊:“粮仓里的粮食,够救活十万灾民!”
殿外的风雪更紧了。我想起沈清梧嫁给我的那天,红盖头下的手一直在抖,攥着我的袖口说:“陛下,我爹不是坏人。”那时她眼里的光,像极了相府后院那株总在雪天开花的红梅。
“王德全。”我哑着嗓子唤,“去凤仪宫,把皇后的安胎药取来。”
凤仪宫的暖阁里,沈清梧正蹲在炭盆前烤橘子。她腹间的隆起已经很明显了,杏色宫装罩不住,走动时总要用手托着。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只把烤得焦黑的橘子皮扔进火里,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侧脸的绒毛都发亮。
“是陛下让你来的?”她的声音很轻,指尖捏着枚银簪,在橘子皮上划字。我凑过去才看清,是个“琰”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
王德全捧着空药碗,声音发颤:“娘娘,陛下问...问李大人的军饷...”
“军饷?”沈清梧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去年江南水灾,朝堂拨的粮款,到灾民手里只剩三成。那些官员把粮食堆在码头发霉,却对着饥民说‘朝廷也难’。”她拿起剪刀,咔嗒一声剪断了凤钗上的金翅雀尾羽,“表哥用自己的俸禄买了粮,连夜运去灾区,回来就被说成‘克扣军饷’。你说,这军饷扣在哪儿了?扣在那些发霉的粮仓里,还是扣在某些人的腰包里?”
锦书端来的安胎药在案上冒着热气,她却伸手去够炭盆边的冷茶。我拦住她时,才发现她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她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撞在炭盆沿上,叮地响。
“这镯子,”她摸着冰凉的银面,“是相府被烧那天,我从火里扒出来的。里面裹着半块平安锁,是表姨给我的。”她忽然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告诉陛下,我爹临死前说,‘清梧,人活一辈子,总得护点什么’。我护不住我爹,总得护住表哥。”
沈清梧跪在雪地里的第二天,我去了天牢。潮湿的石壁上渗着水,滴在李琰的囚服上,晕出深色的圈。他靠着草堆坐,头发乱糟糟的,却还在笑——那笑容和小时候一样,露出颗缺了角的牙。
“陛下还记得这颗牙吗?”他指着自己的嘴,“那年在相府后院,清梧的风筝挂在槐树上,我爬上去够,被枝桠磕掉的。她哭了一下午,说要把牙埋在桃树下,等来年长出会结果的桃树。”
我捏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海棠。针脚歪歪扭扭,线头都没藏好,是沈清梧的手艺。“为什么不把赈灾的账本交出来?”我的声音涩得像吞了沙,“只要账本在,我能保你不死。”
李琰的笑声顿住了,眼里的光暗下去。“交出来,死的就是清梧了。”他凑近铁栏,指甲缝里的泥蹭在冰冷的栏杆上,“那些人要的不是账本,是相府最后一点血脉。我死了,他们就不会再盯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陛下,你知道清梧为什么总把米糕揣在怀里吗?”
我一愣。沈清梧总在袖袋里藏着米糕,说是饿了就能吃,我一直以为是女孩子的小习惯。
“相府被抄那天,她从狗洞里爬出来,怀里揣着半块米糕。”李琰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她说那是我娘给她的,要留着给我当干粮。十年了,她总觉得我还会像当年那样,饿着肚子从外面跑回来。”
第三天清晨,雪停了。我站在太极殿的角楼上,看见沈清梧倒在汉白玉广场上。她的素色宫装被雪浸得透湿,像一片被冻硬的荷叶。手里攥着的半块米糕,是我让王德全送去的——那家铺子的米糕,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甜里带着点桂花味。
太医跪在雪地里诊脉,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最后他磕了个响头,声音劈了叉:“陛下,娘娘...小产了。”
我踉跄着回御书房时,墨锭在砚台里磨出了火星。王德全说,李琰在天牢里开始绝食,只喝一点冷水,狱卒劝他,他就笑:“清梧总说,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可有些人,活着比饿肚子更难。”
笔尖落在明黄绢帛上,“赐死”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汁顺着笔画流下来,像两行没出息的泪。窗外忽然传来锦书的哭喊,说皇后把自己锁在偏殿,用金簪划破了手腕。
我踹开门时,沈清梧正把染血的帕子往枕底塞。那里藏着根糖葫芦签子,磨得光滑发亮——是李琰送她的第一支糖葫芦,她啃得只剩根签,却宝贝了十几年。
“陛下不是要立威吗?”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死灰般的平静,“用我的血,够不够堵住那些人的嘴?”她的手按在小腹上,那里已经平了,“我连孩子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用?”
刑场设在西市口。李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是他考中进士那年穿的。那时他站在放榜的红墙下,举着酒壶对我笑:“陛下,以后我就能护着清梧了。”
监斩官宣读圣旨时,他一直望着观刑台的凤座。那里空着,风卷着雪沫子往上扑,像要把那片虚空填满。
“李琰,你还有何话可说?”监斩官举着令牌,声音在寒风里打颤。
李琰忽然笑了,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刑场瞬间安静。他望着皇城的方向,像是能穿透宫墙,看见那个在凤仪宫流泪的女子。“告诉皇后,江南的桃花该开了。”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当年的事,各有各的难。”
刀光落下时,我正站在凤仪宫的廊下。沈清梧的寝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腕上的银镯子,从榻边滑下来,撞在金砖上,叮地一声,像根针,扎得人心脏疼。
案上摊着那封没写完的废后诏。“沈氏”两个字被泪水泡得发涨,后面的空白处,“表哥”二字写得密密麻麻。有的笔画深黑,像是用指腹反复蹭过;有的浅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写的时候手在抖,连笔尖都握不稳。
第七日,锦书撞开殿门时,沈清梧已经没了气息。她躺在铺满合欢花的榻上,手里攥着那半块平安锁,银镯子还套在腕上,锁片被她用指甲刻出了道深深的痕——是个“安”字。
我掀开她枕底的帕子,上面除了血迹,还有几行极小的字。墨迹晕得厉害,想来是写的时候泪珠子掉在了上面:“表哥说,桃花酿要埋在柳树下。等到来年春天,陛下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就看一眼,看桃花开了没有。”
殿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绵密的雪粒,落在梅枝上簌簌响。我抱着沈清梧渐渐冷透的身体,她的头发还带着点桂花油的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忽然就懂了李琰那句话。他的难,是明知是死,还要笑着往前走,只为护着身后的人;清梧的难,是拼了命想护住的人,一个接一个从指缝里溜走,最后连自己都留不住;而我的难,是坐在这能决定千万人命运的龙椅上,却连自己心爱之人的一个春天,都给不了。
后来每年清明,我都会让人往江南送一坛桃花酿。听说相府旧址的废墟上,长出了片野生的桃林。春风一吹,粉白的花瓣飘到河面上,像极了沈清梧十五岁那年,落在李琰肩头的那瓣海棠。
只是那坛酒,再也等不到喝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