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像是有人把生锈的钉子钉进了他的太阳穴,再用钝器反复敲打。
李璟呻吟着,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满是酸腐的灼烧感。
昨晚为了浇灭失业的苦闷灌下去的劣质威士忌,此刻正化作无数细小的电钻在他颅内肆虐。
‘呕……’他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一点酸水。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宿醉带来的眩晕感如此真实,又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深入骨髓的虚弱。
他挣扎着想撑开眼皮。
眼皮像被焊死了。鼻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浓烈的臭氧味,像高压电击后的空气;刺鼻的机油味,如同置身故障的引擎舱;廉价香水浓到发腻的甜香;还有汗臭、腐烂食物、以及一种……金属被强酸腐蚀后的腥甜气。
这绝不是他昨晚离开的那个昏暗小酒吧该有的味道。
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重影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污浊不堪的、暗橙色的“天空”。
但那不是真正的天空,更像是巨大穹顶发出的模拟光,被厚重的污染云和无数层交错的金属结构切割得支离破碎。
几道巨大的、不断变换色彩的全息广告光束刺破这片虚假的天幕,投射出扭曲的虚拟偶像和闪烁的霓虹商标,发出震耳欲聋的合成音效。
身下冰冷坚硬。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肮脏、狭窄的金属防火梯平台上。
平台锈迹斑斑,沾满了可疑的油渍和干涸的、颜色深暗的污迹。
几阶同样污秽的铁梯向上延伸,没入更高处的阴影和管道丛林;向下,则是一个令人眩晕的深渊,被下方街道弥漫上来的、泛着诡异绿光的雾气笼罩。
他猛地坐起,眩晕感更甚,差点从平台边缘栽下去。他紧紧抓住冰冷、粗糙的栏杆,指关节发白。
记忆碎片如同坏掉的幻灯片闪烁:人事部主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平板屏幕上弹出的、刺眼的红色“裁员通知”,酒吧里一杯接一杯灼烧喉咙的廉价酒液……然后,是踉跄走出后门,踩在湿滑的呕吐物上……接着,是一道撕裂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尖叫的刺耳噪音?
再然后……黑暗。坠落感?
“操……”李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还是昨晚那套为了面试准备的、廉价而皱巴巴的西装,此刻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
他摸了摸脸,皮肤温热,是人类皮肤的触感。没有金属,没有植入物。
“这里是哪里?!”
他扶着栏杆,艰难地站起来,向平台下方望去。
震撼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宿醉的混沌。
他身处一座巨大、垂直、如同钢铁巨兽骸骨般的城市之中。
目光所及,是鳞次栉比、直插“天际”的摩天巨构。
它们表面覆盖着疯狂闪烁、相互倾轧的全息广告牌。
巨大的虚拟歌姬在卖力舞动,霓虹勾勒出炫目的商标和标语——“荒坂安保,守护您的未来”、“军用科技,力量即真理”、“超梦体验,极乐无限”——色彩癫狂,声音嘈杂刺耳,争夺着每一寸视觉和听觉空间。
广告的光污染与下方街道升腾的、混杂着化学烟雾的荧光绿雾交织,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光影漩涡。
无数条空中轨道如同巨蟒般在高楼间穿梭缠绕,发出尖锐的呼啸。
磁悬浮车辆拖曳着长长的光尾,像流星般疾驰而过。低空飞行着各种小型飞行器,如同金属昆虫,灵活地躲避着突出的管道和广告支架。
空气中充斥着永不停歇的噪音:引擎的轰鸣、轨道的摩擦声、广告震耳欲聋的音效、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或爆炸声、某种重型机械的规律撞击……所有声音混杂、叠加,形成一种永恒的背景噪音,敲打着他的耳膜。
平台下方,是狭窄、潮湿、被霓虹灯牌染成诡异色彩的街道。
污水在沟槽里流淌。人影晃动:一个穿着荧光夹克、头发染成刺眼粉色的青年,手臂上裸露着发光的电路纹身;一个身材魁梧、半边脸覆盖着金属护甲的大汉,粗壮的机械臂拎着一个金属箱子;一个穿着紧身皮衣、腿部明显是流线型金属义肢的女人,快步走过,眼神警惕地扫过阴暗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臭氧、廉价香水、油炸食品和某种化学品的混合气味。
“嘿!看什么看,肉人!想被拆成零件卖钱吗?”一个粗鲁沙哑、带着浓重电子合成音效的声音从下方街道传来。
李璟低头,看到一个靠在生锈管道旁的瘦高男人。他穿着破旧的合成纤维外套,一只眼睛闪烁着不自然的红光(显然是劣质义眼),另一只正常的人类眼睛正凶狠地瞪着李璟,嘴里叼着冒着红光的烟。
他裸露的小臂上,能看到粗糙的皮下植入物接口的疤痕。
‘肉人,零件?’
李璟浑身冰凉,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些曾经在屏幕上看过的、关于赛博朋克的碎片信息——巨型企业、义体改造、街头暴力、高科技低生活——此刻以最原始、最冰冷、最喧嚣的方式,无比真实地砸在他的面前。
宿醉的头痛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彻底碾碎。他死死抓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看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喧嚣刺耳、散发着金属与腐败气息的垂直地狱,看着那些人与机器界限模糊的身影,看着深渊中翻腾的绿雾和头顶虚假的“天空”。
没有系统,没有额外物品,只有身上这套格格不入的廉价西装,口袋里那点毫无用处的旧世界纸币,以及一个冰冷残酷的现实:
他,李璟,22岁,昨天刚被一家普通科技公司裁员,晚上还在借酒浇愁……现在,却穿越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危险丛生的赛博朋克世界。
他茫然地站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上的原始人,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椎。
“问你呢,肉人!”男人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铁,电子喉部增强器让每个字都带着刺耳的杂音,“穿得跟葬礼上的公司狗似的,在虎爪帮的地盘上探头探脑……刚毕业的学院生?迷路了?还是活腻了?”
他吐掉嘴里的烟蒂,猩红的光点在潮湿的地面溅起几星火花。
李璟的心脏狂跳,廉价西服下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强迫自己站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声音发抖:“我……刚来夜之城。摔了一跤,有点懵。现在……是哪年?”
他抛出最基础、也最不会引人怀疑的问题,目光快速扫过男人那只冰冷的红色义眼和手臂接口处增生扭曲的疤痕——这就是过度改造的代价?
男人嗤笑一声,劣质扬声器发出破音:
“哈!摔得连年份都忘了?2070年,肉人!欢迎来到狗屎堆砌的‘未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锈蚀的金属网格地板在他沉重的靴子下呻吟。
“至于地盘?你脚下踩的是北区歌舞伎町,虎爪帮罩着的!往南是瓦伦蒂诺帮那群墨佬的地盘,整天嚷嚷着家族荣誉,背地里一样脏!西边?圣多明戈是六街帮的老巢,一群自封‘秩序维护者’的疯子。再往北沃森区?旋涡帮的疯人院,进去的人不是缺零件就是赛博精神病发作。”
李璟的大脑飞速消化着这些名字和方位——虎爪、瓦伦蒂诺、六街、旋涡……混乱的拼图在眼前展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抛出更关键的问题:“钱呢?这里…用什么交易?”
“欧元(Eurodollars),涡流(Eddies),还能是什么?”
男人不耐烦地挥手,动作间液压关节发出嘶嘶的轻响。
“公司印的纸片和信用点!你口袋里有吗,学院生?”
他那只红色义眼似乎闪烁了一下,带着扫描的意味。
“暂时……没有。”李璟老实承认,这反而让男人眼中的凶光稍敛,或许觉得一个身无分文的傻小子不值得动手。
他趁机追问,声音压低:“那……改造呢?我看到很多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男人的机械臂和义眼。
男人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那只正常的眼睛眯起,红色的义眼则亮得骇人:“想动刀子?哈!听着,肉人,别被广告牌上那些‘增强力量’、‘提升魅力’的屁话骗了!往身体里塞金属和电路,是要付代价的!脑子会坏掉,变成见人就杀的疯子——赛博精神病(Cyberpsycho)!旋涡帮那些垃圾就是活例子!越强的军用级义体,烧你脑子烧得越快!公司医院?他们只负责装,可不管你最后是死是疯!”
他猛地用那只金属手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附近一处凹陷的接口疤痕,“你以为这是什么勋章?是催命符!”
李璟感到一阵寒意。
这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在这个世界,追求力量本身可能就是一条通往疯狂的不归路。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臭氧与腐臭的空气,抛出最后的试探:“如果……只是想买点不被追踪的旧衣服,或者……弄点基础信息,该去哪?”
黑市,这是他生存下去可能的关键入口。
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有些发黑的牙齿,像是在嘲笑李璟的天真和那点可怜的小心思。
“想沾点‘灰色’?歌舞伎町后巷有些小店,给钱就办事,但别指望能淘到真货,也小心被虎爪帮当肥羊宰。”
他顿了顿,那只红色义眼转向远处被污染雾气笼罩的南方天际线,
“真想找刺激……或者找死,就去太平洲(Pacifica)!那里是法外之地,巫毒帮(Voodoo Boys)的地盘,全城最黑的黑客窝!下水道、破教堂、废弃学校里……藏着真正的‘老鼠洞’。只要你有涡流,或者有他们看得上的东西——比如你新鲜的、没改造过的‘原生货’零件——连军用科技的违禁品都能给你挖出来!”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不过,小子,我要是你,就离那儿远点。巫毒帮不吃你这种‘肉人’,他们只对数据流和脑子里的东西感兴趣。被他们盯上,比被清道夫拆了卖零件还惨!”
尖锐的警笛声突然由远及近撕裂了喧嚣的背景噪音。
男人脸色一变,啐了一口:“妈的,条子!”
他不再看李璟,像一头受惊的鬣狗,敏捷地转身,几个纵跃就消失在防火梯下方错综复杂的管道阴影和闪烁的巨大霓虹广告牌“荒坂安保,守护您的未来”的刺眼光芒里。
冰冷的金属栏杆硌着李璟的掌心。他独自站在高处,下方是永不停歇的光影漩涡与声浪洪流。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猛烈碰撞:
时间坐标锁定: 2070年——一个比他所知的“历史”更早、更混乱的时间点。
生存血液:欧元(涡流)——没有它,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
力量陷阱:义体改造——通往超人的捷径,更是滑向赛博精神病深渊的陡坡。
禁忌市场:太平洲巫毒帮控制下的黑市——危险,却是获取非法生存资源的唯一可能。
势力版图:虎爪、瓦伦蒂诺、六街、旋涡、巫毒……如同盘踞在钢铁丛林中的毒蛇猛兽,划分着看不见的血肉疆界。
他身上只有一套格格不入的廉价西装,几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废纸,和一个残酷的真相:在这个由金属、数据流和帮派规则构筑的夜之城里,他李璟,一个没有身份芯片、没有植入体、没有欧元的“原生肉”,本身就是最显眼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