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0年的冬天,长平古道上的雪下得格外烈。
四十万赵卒的尸骨在雪中半露半藏,像被冻僵的白棘,密密麻麻铺向天际。秦兵的马蹄踏过雪层,碾碎了尚未冻透的血肉,留下暗红的印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消息像一群失了魂的鸟,扑棱棱掠过太行山,掠过黄河,掠过中原大地上星罗棋布的城郭——邯郸城头的守将攥碎了手中的符节,大梁夷门的看门人对着北方叹了口气,薛邑的城门在暮色中缓缓关闭,楚都寿春的朝堂上,使者们的争论声被风雪吞得只剩半截。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后来被史书钉在“战国四君子”匾额上的符号。
魏无忌在大梁的府邸里烧着竹简,火苗舔舐着那些关于秦赵战事的密报,他睫毛上凝着霜,像个怕被兄长发现秘密的孩子。赵胜在邯郸的相府咳得撕心裂肺,血溅在案头的地图上,晕染开的红迹正好盖住上党郡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个让他悔恨终生的决定。田文站在薛邑的城楼上,看着远处秦军的营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那剑曾劈开过秦国的关隘,此刻却只想护住脚下这方小小的封地。黄歇刚从秦国的章台宫回来,楚顷襄王赏赐的玉璧在袖中发烫,他望着北方的雪线,忽然想起在秦廷上,范雎笑着说“天下英雄,不过是时势手里的棋子”。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耀眼的贵族,却也是最矛盾的“士”。
信陵君魏无忌,魏国宗室里最不该有“平民心”的公子,偏要和看门人侯嬴分饮一壶浊酒,听屠夫朱亥讲市井里的道理。他的“礼贤下士”不是装出来的姿态,是真的信“士为知己者死”,可这份天真最终要了他的命——或者说,成就了他的名。
平原君赵胜,赵国朝堂上最像“君子”的相邦,府里养着三千门客,却因为小妾嘲笑跛子差点丢了人心。他不是不懂得“尊重”,只是贵族的傲慢像一层薄冰,裹在骨头外面,平时看着晶莹剔透,踩碎了才知道底下全是泥。
孟尝君田文,齐国宗室里最不像“君子”的异类,母亲是卑贱的侍妾,从小被父亲扔在一边,靠着“鸡鸣狗盗”之徒才活下来。他养士从来不是为了“礼”,是为了“用”,就像农夫囤粮,旱涝保收。可当他真的成了“薛邑之王”,却在某个深夜对着冯谖的空座发愣——那个弹着剑要鱼要车的门客,到底图他什么?
春申君黄歇,四君子里唯一不是宗室的“异类”,靠着一张嘴从秦国的刀下救回了楚国太子,却在晚年把怀孕的姬妾送进王宫。他最懂“向上爬”的滋味,也最懂“站不稳”的恐惧,就像踩着高跷走在刀尖上,风光是真的,疼也是真的。
后人说他们“养士三千,辅国安邦”,可翻开那些泛黄的竹简,看到的却是一群在乱世里挣扎的人。他们有私心,有怯懦,有算错棋的时候,也有被权力迷了眼的瞬间。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大义,也是对兄长的背叛;平原君受上党之地,是为赵国拓土,也是为自己博名;孟尝君联秦伐齐,是自保,也是忘恩;春申君“移花接木”,是贪婪,也是对“非宗室”身份的焦虑。
他们不是完美的君子,只是在“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努力想给“士”和“君”找个位置的人。
长平之战像一道分水岭,把他们的人生劈成了两半。战前,他们是各国的“新星”,忙着在权力的棋盘上落子;战后,他们成了“旧人”,看着秦国的铁骑踏碎了一个又一个国家,才明白自己守的不是一座城、一个国,是那个即将逝去的“贵族时代”。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总在想:如果能穿越回去,在大梁的酒肆里遇到那个微服的信陵君,在邯郸的雪夜里撞见咳血的平原君,在薛邑的城楼上碰到望着秦营的孟尝君,在寿春的宫道上追上那个揣着玉璧的春申君,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必说。他们的故事,本就是对那个时代最好的注解。
战国的风,吹了两千年,还在吹。那些关于理想与现实、道义与利益、个体与时代的挣扎,从来没有停过。就像长平古道上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盖住了尸骨,却盖不住那些在风雪里站过的人。
翻开这本书,你会看到他们的荣耀,也会看到他们的狼狈;看到他们的坚守,也会看到他们的妥协。他们是信陵君、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也是每一个在时代里努力活过的人。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他们,就是那个时代最烈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