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咸阳新主

咸阳宫的铜钟在卯时三刻准时响起,浑厚的余音穿透薄雾,漫过渭水南岸的宫墙。年仅十三岁的嬴政踏着阶上的朝露走向太极殿,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留下转瞬即逝的褶皱。他停在殿门内侧的青铜鹤灯旁,抬头望见檐角垂落的九只鎏金铃铎,昨夜那场骤雨让铃舌上的铜绿愈发浓重,像极了朝堂上那些老臣眼角的褶皱。

“王上,该登阶了。”内侍赵高的声音压得比晨雾还低。这个出身赵国的宦官总爱穿一身半旧的皂衣,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机警。嬴政没有回头,指尖轻轻抚过灯座上“受命于天”的铭文——那是曾祖父秦昭襄王晚年铸造的礼器,青铜表面的光泽早已被岁月磨成温润的暗哑。

太极殿内的气息比殿外的秋寒更甚。文武百官按爵级分列两侧,黑压压的朝服队列间,唯有吕不韦的紫色相袍像团燃烧的火焰。这位刚被尊为“仲父”的辅政大臣正低头整理玉笏上的竹简,金丝镶边的冠缨垂在肩头,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当嬴政踏上丹陛的瞬间,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与少年秦王在空中相撞,像两块淬火的精铁迸出无声的火花。

“老臣吕不韦,参见王上。”吕不韦率先躬身行礼,腰间的玉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身后的百官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震得殿外的梧桐叶簌簌坠落。嬴政端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雕刻的夔龙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雍城蕲年宫,母亲赵姬握着他的手说的那句话:“政儿记住,这龙椅看着是金铸的,坐久了才知是冰砌的。”

朝会的议题从秋收的粮草账目转到边境的烽火台修缮,吕不韦的声音始终平稳如渭水,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当廷尉李斯提及韩国派水工郑国入秦的消息时,吕不韦的指尖在玉笏上顿了顿:“水工?倒是有趣。”他抬眼看向嬴政,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王上以为,该如何待这位郑国先生?”

嬴政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武将队列里,王翦按剑的手关节泛着青白;文臣班中,御史大夫的喉结正上下滚动。他忽然想起去年在赵国为质时,见过邯郸城墙上那些被水浸泡的夯土——父亲秦庄襄王曾说,水既能载舟,亦能溃堤。“仲父执掌国政,此事当由仲父定夺。”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吕不韦朗声大笑,紫袍在晨光中翻涌如浪:“王上圣明。老臣以为,既来之,则安之。让郑水工去修泾水渠,工期嘛——”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就定在十年。”

散朝时,吕不韦特意落后半步,与嬴政并肩走在复道上。廊外的银杏叶落在青石板上,被两人的朝靴碾出细碎的声响。“王上可知,昨夜魏信陵君、楚春申君在邯郸密会?”吕不韦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嬴政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想起三年前在赵国做人质时,曾远远见过信陵君魏无忌——那人高冠博带,在邯郸城的酒肆里与门客纵论天下,笑声能穿透半条街的喧嚣。

“仲父想如何应对?”嬴政问道。他看见复道尽头的铜雀衔着晨露,折射出的光斑在吕不韦鬓角的银丝上跳跃。这位以“奇货可居”闻名天下的相邦,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比咸阳城更深厚的城府,连父亲庄襄王在位时,也时常对他言听计从。

吕不韦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的声响在寂静的复道里格外清晰:“老臣已拟好三策。”他的指尖点在帛书上的墨迹,“其一,派使者携重礼赴魏,贺信陵君大败秦军之喜——越是称颂,魏王越是猜忌。”帛书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嬴政认出那是李斯的手笔,这位来自楚国上蔡的客卿,笔锋间总带着股不容小觑的锐气。

“其二,”吕不韦的指尖移向第二处墨迹,“命南阳守齮暗中结交楚国内史,散布春申君黄歇欲自立为王的流言。楚考烈王本就年迈多疑,只需一点火星……”他没有说下去,但嬴政已经明白。去年楚国发生的李园之乱,便是因流言而起,最终血流成河。

“其三呢?”嬴政追问。秋风穿过复道的廊柱,卷起帛书的边角,露出最末行潦草的字迹。吕不韦忽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嬴政的耳廓:“平原君已死,孟尝君绝嗣,天下四君子只剩其二。若此二人失势,六国合纵的根基便会动摇。”他的目光转向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关隘,望见邯郸城的酒肆、大梁的宫阙,“老臣已命顿弱率死士百人,潜入魏、楚。”

嬴政的手心忽然沁出冷汗。他想起幼年在赵国听到的歌谣:“四君子,握乾坤,一言能令诸侯奔。”那些被门客簇拥的身影,是六国百姓心中的柱石,却也是秦国东出的最大阻碍。他看向吕不韦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这位仲父的用意——不是要杀,而是要毁。比起冰冷的尸体,失去民心与君信任的英雄,才是最无用的存在。

暮色降临时,嬴政独自登上咸阳宫的角楼。内侍们捧着晚膳候在楼下,不敢打扰这位新王的独处。渭水在脚下蜿蜒如带,对岸的民居升起袅袅炊烟,混着作坊里飘来的桐油味,构成一幅寻常的市井图景。但角楼西侧的兵甲库却传来铿锵的声响,那是工匠们在连夜打造新的弩机,机括转动的声音里,藏着秦国锐士的獠牙。

“王上,相邦派人送来了这个。”赵高捧着个锦盒登上角楼,皂衣的下摆沾了些尘土。嬴政打开锦盒,里面是块巴掌大的墨玉,雕成了四足兽的模样,兽眼处镶嵌的绿松石在暮色中闪着幽光。“相邦说,此乃卞和所献璞玉雕琢而成,原名‘镇岳’。”赵高轻声解释,“相邦还说,玉不琢不成器,国不谋不强盛。”

嬴政摩挲着墨玉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那部汇集百家之言的典籍,此刻正堆满章台宫的书架,其中《荡兵》篇有云:“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他将墨玉凑近灯火,看见玉质深处的绵绺,像极了关东六国那张看似坚固、实则布满裂痕的合纵之网。

角楼外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黑衣骑士在宫门外翻身下马,手中举着染血的竹筒。赵高接过竹筒呈上来,嬴政抽出里面的木牍,上面只有八个字:“魏疑信陵,楚疏春申。”字迹是顿弱的,笔画间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他将木牍凑到烛火边,看着那些墨迹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夜风从角楼的窗棂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宫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头正在觉醒的幼狮。

“告诉仲父,”嬴政对着楼下的赵高说道,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按既定之策行事。”他低头看向掌心的墨玉,绿松石的兽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另外,传旨李斯,明日辰时到章台宫议法。”

赵高领命退下,角楼重归寂静。嬴政将墨玉揣入怀中,冰凉的触感透过朝服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远处的兵甲库仍在传来锻打的声响,叮叮当当,像是在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敲响最初的晨钟。他知道,从今夜开始,咸阳城的月光将不再只为秦国而明,那些散布在关东六国的暗流,终将汇聚成席卷天下的洪流。

而他,这位刚刚坐上龙椅的少年秦王,将在仲父铺就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向无人能及的巅峰。太极殿的铜钟在远处隐隐作响,那是更夫在敲打三更,清脆的钟声穿过咸阳城的夜空,落在渭水的波心,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