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考烈王二十五年的暮春,郢都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寒。春申君黄歇披着件织金云纹的玄色大氅,站在相府前的白玉阶上,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发怔。檐下铜铃被风撞得轻响,那声音混着雨打芭蕉的簌簌声,竟让他生出几分迟暮的恍惚——他执掌楚国权柄二十余载,从邯郸质子到封君江东,亲手将垂危的楚国拽回诸侯之列,可如今握着玉圭的手,却总在无人时微微发颤。
“君上,朱英先生在外求见。”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黄歇回过神,指尖摩挲着大氅上绣着的苍鹰纹样,淡淡应了声“请”。他知道朱英来为何事,这些日子,这位门客总在他耳边念叨李园的不是,说那人心术不正,劝他早做防备。可在黄歇眼里,李园不过是个靠着妹妹李环上位的外戚,虽得了考烈王的信任,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
朱英很快跟着内侍进来,身上的麻布长衫沾了不少雨水,他却顾不上擦拭,一进门便跪伏在地,声音急切:“君上!臣昨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有煞星隐现,恐对君上不利!李园暗中豢养死士已有半载,近日更是频频出入宫闱,与宫中侍卫走动甚密,其心必异,君上若不先下手,恐有杀身之祸!”
黄歇扶着案几坐下,端起内侍刚斟好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他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朱卿多虑了。李园是我举荐入宫的,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我扶持。再说,他不过是个无兵无权的郎官,即便有二心,又能如何?”
“君上!”朱英猛地抬头,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李园并非池中之物!当初他为了让妹妹得宠,不惜设计让李环假孕入宫,如今李环诞下太子,他已是国舅,早不是当初那个仰仗君上的食客了!臣听闻,他近日以‘保护太子’为名,向大王请了旨意,可自由出入宫门,其豢养的死士,就藏在宫城外的废弃驿站里!”
黄歇的手指顿了顿,茶盏在案几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不是没听过这些流言,只是他不愿相信。他与考烈王自幼相识,当年在秦国为质,若不是他舍命周旋,考烈王根本回不了楚国。如今考烈王病重,太子年幼,楚国的安危全压在他肩上,他若是对李园动手,免不了落下“擅杀外戚”的骂名,届时朝堂动荡,岂不是让他国有机可乘?
“此事休要再提。”黄歇放下茶盏,语气冷了几分,“李园与我无冤无仇,他断不会害我。你若再散播谣言,扰乱人心,休怪我不念旧情。”
朱英看着黄歇决绝的神色,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春申君素来重情义,却没想到这份情义竟成了他的软肋。他还想再劝,可黄歇已经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将他送出去。朱英走出相府时,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相府,就像一座即将崩塌的牢笼,而春申君,就是那只不愿挣脱的困兽。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说考烈王病情加重,召春申君即刻入宫议事。黄歇接到旨意时,正在书房批阅江东送来的文书。他放下笔,心中虽有几分疑虑,却也没多想——考烈王病重多日,召他入宫商议后事,本是情理之中。他换上朝服,戴上玉冠,又叮嘱了管家几句,便带着几名亲信门客,坐上马车往王宫去了。
马车行至棘门时,忽然停了下来。黄歇掀开车帘,见宫门紧闭,只有几个侍卫站在门口,神色异常。他皱了皱眉,问道:“为何不开门?”
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躬身道:“春申君,奉国舅之命,今日宫中有要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放肆!”黄歇身旁的门客厉声喝道,“君上乃楚国令尹,奉大王旨意入宫,尔等也敢阻拦?”
那侍卫抬起头,眼神冰冷:“国舅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春申君。”
黄歇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想起朱英的话,难道李园真的要对他动手?他刚要下令让门客冲进去,却见宫门两侧的暗巷里,突然冲出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死士,他们穿着黑色的短打,脸上蒙着黑布,二话不说便朝着马车扑来。
“保护君上!”门客们纷纷拔出佩剑,挡在马车前。一时间,棘门前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黄歇的亲信门客虽都是勇武之士,可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悍不畏死,没过多久,便有门客倒在血泊中。
黄歇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的厮杀声和惨叫声,心一点点凉透。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李园手里。他挣扎着想要下车,却被一名死士拦住。那死士举着刀,眼神里满是杀意:“春申君,国舅有令,取你项上首级!”
黄歇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凉:“李园……我竟看错了你……”话音未落,刀已落下,鲜血溅满了马车内的锦缎,也染红了棘门前的青石板。
当李园赶到棘门时,战斗已经结束。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春申君的尸体,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踢了踢黄歇的尸体,对身旁的侍卫说:“传我命令,春申君意图谋反,已被就地诛杀。其门客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消息很快传遍了郢都。春申君的门客们得知君上遇害,有的试图入宫为他报仇,却都成了刀下亡魂;有的则带着家人逃往他国,从此隐姓埋名;还有的干脆投降了李园,只求自保。曾经声势浩大的春申君门客集团,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而江东的势力,也随着春申君的死,彻底瓦解。春申君在江东经营多年,深得民心,他设立郡县,开垦荒地,还修建了水利工程,让江东成为楚国的富庶之地。可他一死,李园便派亲信接管了江东,那些曾经忠于春申君的官吏,要么被罢免,要么被杀害。江东的百姓得知春申君遇害的消息,无不痛哭流涕,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园的人在江东作威作福。
朱英得知春申君的死讯时,正在城外的客栈里收拾行李。他原本还想再劝春申君一次,可如今,一切都晚了。他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郢都的方向,眼中满是悲愤。他知道,春申君的死,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楚国的悲剧。从此,楚国再无能够抗衡李园的势力,而年幼的太子,也不过是李园手中的傀儡。
暮色降临,郢都的街道上一片死寂。曾经车水马龙的春申君相府,如今大门紧闭,门口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只剩下几只乌鸦在墙头聒噪地叫着,像是在为这位楚国名臣的末路,唱着悲凉的挽歌。而棘门前的青石板上,那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以及一个时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