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信陵之殇

大梁的秋意总比别处沉得快些。公元前243年的九月,满城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在青石板路上堆起半尺厚的金黄,却偏偏盖不住信陵君府邸前的素白。那挂在门楣上的丧幡被风扯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却再也护不住府里那个曾凭一己之力撑起魏国半壁江山的人。

灵堂里的长明灯燃得微弱,灯花噼啪作响,映着棺木上那幅褪色的苍鹰刺绣。老门客唐雎跪在蒲团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棺沿的木纹——这口楠木棺,还是十年前信陵君从赵国流亡归来时,魏王假意赏赐的,那时谁也没想到,它会真的用来装殓这位魏国最后的柱石。唐雎的白发垂在胸前,沾着未干的泪痕,半年前还能凭“士之怒”震慑秦王的人,如今连挺直脊背都要借着拐杖的力气。

“先生,该添香了。”小仆怯生生地递过线香,声音里带着哭腔。唐雎接过香,在烛火上引燃,烟丝袅袅升起,呛得他不住咳嗽。他望着香炉里插得密密麻麻的香梗,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深夜,信陵君还在书房里与他对坐,案上摆着刚送来的赵地新茶,公子握着地图,指尖在大梁的位置重重按下去:“若秦兵真敢来犯,我便亲领五国联军,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大梁遭兵祸。”那时公子的眼里还燃着光,像寒夜里的炭火,可如今,这炭火却彻底熄了。

灵堂外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曾被信陵君从屠刀下救下的百姓,有随他在邯郸城外浴血的老兵,还有那些被他从列国招致门下的食客。最角落里跪着个叫冯谖的门客,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那是去年冬天他染了风寒,信陵君亲自提着食盒来看他时,掰给他的。当时公子笑着说:“先垫垫,等厨房熬了姜粥就送来。”如今麦饼早该发霉,可冯谖却天天揣在怀里,像是要把公子的温度焐进骨子里。

唐雎起身走到棺木旁,伸手想碰一碰棺盖,却在半空停住。他想起公子临终前的模样:咳得喘不上气,指缝里渗着血,却还攥着他的手,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棉絮:“唐先生,我怕是……等不到秦军退去了。”那时他还强忍着泪,劝公子“吉人天相”,可转头就躲在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棵公子亲手栽的桃树,哭得像个孩子。如今桃树的叶子落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魏国支离破碎的未来。

“先生,府外来了个陌生人,说是从咸阳来的,想求见公子。”一个门客匆匆进来,语气里满是警惕。唐雎皱紧眉头——公子刚过世三日,秦国使者就找上门,绝非吊唁那么简单。他拄着拐杖走到偏厅,刚进门就看见个穿黑色锦袍的男子,正把玩着一枚刻着秦纹的玉璧。那人见他进来,起身拱手,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在下秦使李斯,听闻魏公子仙逝,特来吊唁。”

唐雎的目光落在那枚玉璧上,心里猛地一沉——这是去年秦国为了离间魏王与信陵君,特意送来的礼物,如今却出现在李斯手里,分明是来探魏国虚实的。“秦使远道而来,辛苦了。”他语气冷淡,“只是公子已逝,吊唁之意心领,还请早些离去,免得扰了公子安宁。”

李斯却不慌不忙,走到窗边望着灵堂方向飘来的纸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先生何必动怒?在下只是好奇,公子走后,魏国还有谁能担起重任?”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唐雎的痛处。他知道李斯说的是实情——信陵君在时,五国联军尚能在河外大败秦军,可如今公子没了,朝堂上尽是趋炎附势之辈,魏王又沉迷酒色,魏国早已是外强中干。

“魏国人才济济,不劳秦使费心。”唐雎强压着怒火,作势要送客。李斯却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放在桌上:“这是吕丞相给先生的信,若先生肯归秦,相位唾手可得。”唐雎拿起信,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火盆,火焰瞬间吞噬了信纸,映得他的脸通红:“我唐雎生是魏国人,死是魏国鬼,绝不会做叛国之徒!”

李斯见劝降无望,也不再多言,冷哼一声:“先生好自为之,他日秦军兵临城下,可别后悔。”说罢拂袖而去。唐雎站在原地,听着门外马蹄声渐渐远去,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走到庭院里,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脸上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公子不在了,这魏国的天,怕是要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灵堂里的人渐渐少了,只有唐雎和十几个忠心的门客还守着。他们商议着要为公子守墓三月,以尽君臣之谊。十月初一那天,信陵君的灵柩出殡,送葬的队伍从府邸一直排到城外的芒山,百姓们自发地跪在路边,手里拿着白花,哭声震天。唐雎走在灵柩旁,手里捧着公子的牌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到了墓地,工匠们将棺木放入墓穴,开始填土。冯谖把那半块麦饼放在墓前,哭着说:“公子,您在那边要是饿了,就吃点麦饼吧,属下再也不能给您送吃的其他门客也纷纷拿出珍藏的物件——有公子赏赐的玉佩,有随他征战时用的剑鞘,还有公子亲手写的书信。唐雎蹲下身,将一枚小小的青铜虎符放在墓前,那是当年公子“窃符救赵”时用的信物,如今却只能陪着他埋进黄土。

从那天起,唐雎和门客们就在墓旁搭了草庐。白天,他们把墓前的落叶扫干净,给坟头添新土;夜里,就围坐在篝火旁,听唐雎讲公子生前的故事。有一次天降大雨,草庐漏得厉害,他们就用蓑衣盖在身上,守在墓前,生怕雨水冲坏了坟茔。附近的百姓见他们如此忠心,常常送来粮食和衣物,可他们大多婉言谢绝——公子待他们恩重如山,这些都是他们该做的。

秦国那边,李斯回到咸阳后,立刻去见了丞相吕不韦。他将在魏国的所见所闻一一禀报:信陵君出殡时百姓的悲痛,唐雎等人的忠心,还有魏国朝堂的混乱。吕不韦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竹简,听完后沉默良久,才问道:“依你之见,如今的魏国,还有抗衡我大秦的能力吗?”

李斯躬身答道:“回丞相,信陵君是魏国最后的支柱。如今他已病逝,门客虽忠却无领军之才,魏王昏庸,朝堂无贤臣。依属下看来,魏国已是强弩之末,若我大秦此时出兵,定能一举拿下大梁。”吕不韦点了点头,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魏可图矣”四个字,递给李斯:“把这四个字呈给大王,再传令蒙骜将军,整顿兵马,随时准备攻打魏国。”

消息传到大梁时,已是十一月。唐雎从一个经商的门客口中得知秦国正在调兵,心里焦急万分。他立刻带着几个门客去见魏王,可魏王却在宫中设宴,与美人饮酒作乐,根本不见他们。唐雎无奈,只好在宫门外跪着,从日出一直跪到日落。直到傍晚,才有个太监出来传旨:“魏王知道了,先生回去吧,国事自有大臣商议。”

唐雎知道,魏王是指望不上了。他回到墓旁的草庐,看着公子的墓碑,心里满是绝望。门客们见他愁眉不展,纷纷表示愿意随他抗击秦军。冯谖说:“先生,我们虽然没有公子那样的才能,但也愿意为国捐躯,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守住大梁。”其他门客也纷纷附和,草庐里满是悲壮之气。

可唐雎心里清楚,仅凭他们这些人,根本无法与秦国的大军抗衡。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国力早已远超六国,如今没了信陵君这个心腹大患,拿下魏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想起公子当年统领五国联军时的盛况——十万大军列阵河外,旌旗蔽日,鼓声震天,秦军吓得不敢出战。可如今,那样的辉煌再也不会有了。

十二月初,守墓的三个月期满。唐雎和门客们最后一次给公子的墓添了土,对着墓碑深深一拜。“公子,属下们要走了,日后不能再陪在您身边了。”唐雎的声音带着哽咽,“若有来生,属下还愿追随公子,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说罢,他们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在寒风中静静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