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的家就是我的战利品”
苏苏长相清秀,有一张人人都羡慕的巴掌脸,眼睛弯弯的,即使不笑也充满着善意,她个子高挑,却总是有点含胸,好几次活动见面,我发现她都好像有点疲惫,也许因为她没怎么打理自己,每次都是素颜朝天,曾经染过的浅棕发色也只留在发尾一截儿,更有点显得人不太精神。苏苏不爱讲话,与妈妈们在一起时,她总是不言不语,但是她喜欢参加活动,不管活动地点距离她家多远,她都会赶过来,来了之后就坐在一边,倾听、欢笑。晓洋参加了为期十次的游戏训练导师培训,“学成归来”的晓洋为大家准备了一次游戏主题活动,苏苏当然不会落下,她早早过来,配合晓洋准备游戏材料,整理场地,这场活动,晓洋准备了六项游戏,“魔法师与石头”“蹬报纸”“反口令”“摸鼻子”“生日大小排序”“鸡蛋变凤凰”。
游戏瞬间让原本安静的空间沸腾起来,妈妈们忘记了自己是“学”而不是“玩”的初衷,每个人都投入其中,热切地扮演着游戏角色,晓洋只需要稍作引导,大家就自动地把游戏带动起来。“蹬报纸”让妈妈们紧紧依靠在一起,“反口令”让人洋相百出,逗得彼此哈哈大笑,“生日大小排序”一下子暴露了好多人的年纪,没人介意,大家开心地用“姐姐”“妹妹”称呼彼此。这一场游戏活动使妈妈们迅速拉近距离,比以往任何活动都更加默契,通过玩耍我们成为伙伴,顺应游戏来建立了信任和分享的关系。我们沉浸在一个个充满诙谐和智慧的游戏环节,激发表达,体验欢乐,我们按照游戏设置,随机调整角色体验,突破自己的日常人设。日常束缚自己的“操劳的母亲”“抱怨的妻子”“勤劳的主妇”等等人设都在游戏时空中暂时化为乌有,越投入游戏,人设对自己的束缚越接近零值,我们笑、闹、无忧无虑,放松值达到顶峰。
妈妈们玩得不亦乐乎,每个人都仿佛回到了童年,苏苏也一样,她笑着,笑弯了腰,把头抵在晓洋的肩膀上笑,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鬓发蓬松,我也一同笑,笑得五官挪位,完全顾不上鱼尾纹可以夹死苍蝇。
随后分享环节,妈妈们都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已经忘记了上次开心是什么时候。”“已经好久都没有大笑。”
苏苏感慨也一样:“每天忙里忙外,眼睛里面都是活儿,手上也是活儿,在家里,我就是工具人,干完活儿想的是躺一躺,喘喘气,玩儿都是陪着孩子们玩儿,玩儿都是任务。哪有自己开心的份儿呢。”
虽然都是动手动脚,都是消耗体力,劳动与游戏给人的体验却存在天壤之别,妈妈们生活里最不缺的就是劳动,而最缺少的则是游戏。
如果说“欢笑”是大脑的营养品,是游戏给人带来的最好礼物,那么很多妈妈们缺乏游戏的场景,她们的大脑都是处于极度“缺养(分)”的状态。
“男人至死是少年”,那是因为他们可以随时卸下成人角色躲回到少年的迷梦中驰骋,穿插于各种社会角色之间的男性可以暂时推开责任,不必时时担当,他们并不需要被迫长大,甚至少年气还增加他们的魅力值。
女人们则在生儿育女的那一刻必须长大,面对一个从自己身体里吸收养分才能成长的小生命,面对一个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各种伤害威胁到的小生命,她一边要托举起孩子的成长,一边又要撑起安全的空间让孩子免受伤害。女人只能成长为保护者,一具盾牌,一副盔甲,女人们被“母亲”的身份“战袍”紧紧嵌入,这件战袍只要一披上就难以褪去,那些楔入心坎的孩子们让妈妈们永远回不去少女时代。
活动结束后,我见缝插针地又说起自己写书的事,苏苏听得很认真。很快,我就收到了她的微信,是一个链接,苏苏给我分享了她的简书账号,“马老师,这是我这几年记录的日常,都是流水账,别见笑”。
我进入了她的账号,翻阅着将近三年的电子手账本,苏苏用心打理着她的简书,每一帧不仅记录着她的日常,还配着她精心修饰过的图片。
儿子女儿上学的时间是7点,老公上班的时间是8点,而我上班的时间是5点,噢,不,起床后15分钟洗漱,5点15分,我的早班就开始了。
我现在基本不需要闹钟,生物钟能准时在5点钟叫醒我。
此时家里还是暗沉沉的,我的一天开始了。
第一步烧水、泡茶。茶是给老公准备的。我喜欢咖啡,注上过滤水,按下咖啡机的开始键,闻着咖啡的味道我才能真正醒过来。
第二步午餐饭盒。从冰箱里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食材,我一般会在周日下午准备好半制的食材,煎熟的鸡柳、牛排,炸好的猪扒,煮好的豌豆粒、玉米粒,压好的土豆泥等等,热加工一下,分别装到三个小盒,再一起放到大的保温盒中,上小学的儿子在学校吃饭盒。
第三步早餐。准备早餐,一般是牛奶、面包、煎蛋,有时候也会炒饭或者蒸个包子。
第四步叫早。6点半,就要叫他们几个起床了,女儿小,起床要哼哼,在她床边叫几声,还要抱一抱,帮她穿衣服。这个时候,老公就和儿子在卫生间里洗漱。
第五步用餐。6点50之前,早饭一定要吃上,不然就晚了。
第六步送行。7点05分,提醒三个人,带上所有的东西,儿子的书包、饭盒、水杯、红领巾;女儿的小书包、水杯、水果包;老公的公文包、眼镜、钥匙……7点10分,出门!
门咔嗒一下子在我面前关上,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赶紧坐下来,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开始了班间休息的早餐,我会吃慢一点,因为接下来要忙的杂事还很多。
拉开所有的窗帘,打扫卧室,整理床铺,开窗通风。把脱下来的脏衣服装到洗衣篮,送到卫生间,放到水池里浸泡。客厅里,桌子、椅子、地板上堆放的玩具要收拾整理好。儿子看完没有收拢的书,也要码到书架。用抹布把窗台、柜子擦拭干净。用吸尘器把所有的地板都吸一遍。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9点。
我稍微再休息一下,翻翻手机。
接下来,衣服差不多浸泡好了,袜子要单独搓,内裤也都要分开洗。洗好后晾到阳台。
现在,除了餐厅和厨房,一切都恢复了原初,也就是他们昨晚回到家里以前的状态。
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家具,还是物件,都各安其分,给人舒畅安稳的感觉。
重头戏还在后面——厨房。四个人的餐具收拾起来,加起来也是四个平盘、四个碗、四个杯子、四副勺子筷子,收拾蒸锅、煎蛋锅、雪平锅和炒锅……擦抹灶台和地面,油烟机也要好好擦擦。餐厅至少也要再收拾20分钟,地面要重点擦,女儿总是把饭和菜油滴漏到地面,不小心就踩到鞋底,带脏了地板。每天常规的家务,要差不多5个小时。这还不包括,我种植在凉台的绿植,需要定期加水,玫瑰特别容易生虫,总是要小心观察,除虫,修剪,追肥。两个卫生间每周一次的深度清洁。每个月一次把家里所有的被罩、床单换洗一遍。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10点到11点,我会出门,步行去菜场,逛上个把小时,把晚餐的食材准备好。中午的时间,我一边准备晚餐的食材,一边准备一份自己的午餐。
下午1点左右,我才真正可以休息一下。睡个觉,看会儿书,做套瑜伽动作。朋友也会约着这个时间出门。我经常不愿意出门,家里真好,尤其经过了一个早上的收拾、擦抹、整理、收拾,一尘不染的家就是我的战利品。
我耳朵在喜马拉雅上听书,但是,眼睛却不住地扫视着书柜的顶格,扫视着地板的边角,扫视着餐边柜的亮格,揣摩着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再擦拭整理。我也仿佛是一位猎人,不过我捕捉的猎物是细不可见的灰尘。
我照料着这个空间,这个空间也安抚着我。
茶杯不会突然溜出来,碗筷也安静地待着它们应该待的地方。莫兰迪天鹅绒沙发靠垫自己不会把自己弄脏。忘忧草色水洗棉蕾丝裙式床罩,只要我在清晨弄平展了,它一天也都是平展的。卫生间散发着松木龙涎香的幽香,那是我们从泰国带回的普达湾藤条香薰的味道。茶几上的花艺,蝴蝶兰、松虫草和火焰兰错落搭配是我上周三的作品,蝴蝶兰花瓣颜色有些黯淡了,从它入驻,除了女儿赞叹了一下,这一周都只有我与它对视。
在孩子回来之前,在老公回家之前,这个不大的空间给予了我极大的安全感和满足感。
刚刚全职在家时候,我厌烦过家务。刚刚把孩子哄睡,我赶紧去听一段课程,我当时是想备考CEP(国家金融理财师)。现实却不允许,家务一项一项就落下来,落到你的眼前,就像俄罗斯方块,落下一项你必须要处理,不然越堆越多,崩溃的还是自己,加上孩子还小,很多事情都是失控的。
我开始很厌恶做家务,重复、琐碎、没完没了,你要投入无限精力去对付它们,从乱糟糟的一团打捞起一丝丝有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做家务也能获得成就感。换季时候整理整个衣柜,拼装起孩子的餐桌餐椅,阳台上种植的胡萝卜喜获丰收,这些“成就感”一点点让我满足。
我逐渐将自己的事情往后面排,在吃饭的需求后面,在睡觉的需求后面,在洗衣服的需求后面……到最后,考证不了了之,连擦地板都排在了学习的前面。
我成了一名标准的家庭主妇。
家务虽然繁琐,但是,只要我做,就能看得见,虽然一切都是无声的,但是我需要这种肯定,我喜欢在出发接孩子们之前,就坐在飘窗上的小茶几前,环望着屋子,舒适干净的沙发、排列整齐的书架、一尘不染的厨房和我眼前茶几上摆放的几个憨态可掬的茶宠蟾蜍。
3点50分,必须出发了。女儿说,希望看到我在门口第一排等她,我披上外套,拿起手包,甚至有些依依不舍,我知道,只要孩子回来,家就又一个样儿了,丢在沙发上的书包,摊开的手工作业,堆在换鞋凳上的外套,带着泥点的鞋子,还有几乎所有藏在抽屉里的玩具,都要跑出来放风。他们回家后,那个让我安乐的空间,那个承载着我“小小成就”的整洁与舒适就都不见了。
与三年前相比,眼下的家务活儿已经太轻松了。现在的家务活是拧自来水,我随开随关,应付自如,而三年前,儿子小学一年级,女儿还牙牙学语,那时的家务活简直就是沼泽,深不见底的泥泞沼泽,满眼看得见的不得不做,但是手脚也都被孩子们占满,动不得,也做不得。先对付着大哭的孩子,再应付着孩子千万不要生病,再想着孩子的营养要跟上,最后督促儿子好好练字,家里基本干净就行,整洁完全谈不上,地面上是爬爬毯,毯子上是儿子的帐篷,帐篷里面乱七八糟的各种玩具,小书架上的书已经摆不下,向书桌蔓延,女儿的安抚奶嘴经常要找个半天,儿子的袜子也经常是东一只西一只,辅食碗下次用的时候才来得及清洗,过道尽头堆着学步车、扭扭车、平衡车……眼不见心不烦。
每天只是面对家里的杂乱,心情就已经够糟糕。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把双手举在眼前,这是一双修长的手,一双期待着能弹钢琴的手,这是一双小时候跳民族舞摇曳生姿的手,这是一双被另一双手紧握护到胸前,珍惜如宝贝的手。现在,这双手布满细纹,关节凸显,它已经完全告别了纤细和娇柔。这双手文能缝补洗涮,武能剁切烹炸,香能烘焙戚风,臭能收拾屎尿,十八般的手艺,这双手都一一经历。
有时候我会回想,小时候怕黑、怕虫子,上中学怕上课回答问题,上大学的时候害怕高数、怕统计,工作了,怕一个人住。记得第一个晚上,我独自住在租来的小公寓里,迟迟不敢关上台灯,又盯着台灯投射到天花板的影子,耳朵竖起来,听着窗外不知道是树叶还是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吓得睡不着。啊,傻姑娘,一个人的餐桌、一个人的衣橱、一个人的写字台、一个人的被窝,美好的一人世界,那么多空旷,那么多闲暇,你到底怕什么?有什么比儿子得了甲流,发烧在家,抱在怀里的女儿也跟着打喷嚏可怕呢?有什么比一早起床发现腰痛得不敢翻身,而女儿已经饿得哼唧,儿子早餐还没有准备出来可怕呢?有什么比刚刚晾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女儿把手中盛满了牛奶的杯子泼翻在床单上可怕呢?
有时候我都不敢回忆,我不知道如果现在的我再陷到那个境地,我还能不能爬得出来。
好在孩子慢慢长大,会自己穿衣服了,会自己吃饭了,会自己洗澡了,生活没有变得更加凌乱,家务活儿慢慢变少了,家里留给我的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变多了。
但是,我却似乎舍不得这一身本领浪费,反而在家务方面“日益精进”,学习各种烘焙、盆栽,学习收纳、手工,我安心于用我的忙忙碌碌与这个家相处,我以为我在驯化家务,没想到家务驯化了我。
我的目光在苏苏的一张配图上停留了很久,那是她让女儿给拍摄的一双手,一双她的手,一双布满了细纹的手,一双能明显看到骨节的手,一双指甲经常被磨损、边缘光秃的手,与她的年龄相比显得有些沧桑的手。我们都知道,嘴会说谎,手却不会,她的家务劳动都被这一双手说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