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封信
○居港两月的足迹回顾

一 追思会中之追寻

彬：

这封信在二○一六年年底，从香港回美国时便想写给你看了，因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故搁置至现在。又因此信记叙事情太多，真的“一信难尽”，现在我把它分成三封书函，分别详细地告诉你，十月至十二月，在香港这段时间我去了什么地方，其间又做了些什么事。

二○一六年十月底我又去香港了，其间崇修和美璐在开追思会之前也赶来香港。这次回香港主要目的是参与同学们为你在中大筹办的追思会，及十二月参加蔡澜先生跟美璐预备在广州和澳门开的画展。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也会见了不少相识的或不相识的朋友，详细情形，待我慢慢写信告诉你吧。

彬，你走后这段时间，亲家母很贴心地来美国帮忙，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停留香港两个月，居住在亲家母将军澳坑口家里。沿着地铁的居所，有地铁的站标指示，到每一处地方都很方便。这两个月我熟悉得自己可以搭乘港铁到处走了，可以说是我这几年回香港出外走动得最多的一次。

我提早一人回香港，主要是想多有一些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再到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怀旧，从儿时居住在外婆家的大角咀、深水埗长沙湾钦州街故居一带地方，桂林街新亚书院旧址那里我也去了两遍，那是我们邂逅的地方。还有我们结婚后一连串居住过的地方：油麻地“公众四方街”（现已改成“众坊街”）、北帝街、美善同道、窝打老道、美孚新邨、太子道、中大宿舍、太古城等地方，我都一一走遍了。除了北帝街（美璐、崇尹、美璇三个孩子出生地）、龙翔大厦、太古城外，很多建筑物都改变了，已经不是以前我们居住时的样子。虽是景物已非，但我仍喜欢到那里，到每一个地方去回味。怀念着儿时与母亲同在一起的时光，回味着与你相识、相恋直至结婚后陪伴着儿女成长的每一个生活细节，一幕一幕的前尘往事，亦恍若一一重现眼前。

回想二○一二年，我们回香港时也曾走马看花地到各旧地重游，却因不胜劳累各处亦只得一掠而过。想不到四年后的今日，却是我形单影只，寂寞地一人到各处去缅怀、去徘徊。人生无常，日后能否重临故地实难预料，唯有多拍照片以留作怀念。

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自从在澳门菩提园替我父母立灵位后，在澳门居住这些年，我们很少上慈云山拜祭我母亲了。母亲的旧骨灰灵藏樟木箱，在五十多年损耗下已开始破烂了，现已更换了美璐亲自替外婆挑选好的一个新的玛瑙石骨灰灵藏（是美璐四姐弟合送的），也幸得美芳和火有夫妇在港热诚帮忙，亲自代我们送上慈云山观音庙替我母亲更换，他们对我相助——惠及我母亲之情，实是难得，令我非常感动！崇修这次回港，正好陪我上慈云山拜拜外婆，一睹灵龛新样貌。母亲座前，居高临下，风景优美，环境清静，实属一处不错的安息之所。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时，在新亚书院“云起轩”，由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新亚研究所三个合办机构为你筹备的追思会开始了。那日虽整天下着滂沱大雨，但悼念你的亲友却无惧风雨而来，“云起轩”会场中安排的一百五十个座位也全坐满了（我早段时间也详尽地写了另外一篇《追思会》的随笔，因此我不再详细地告诉你了）。

有感于美璐在追思会末段，向在座的亲友致谢词时，提及在相片录像回顾中播放的《追寻》一曲乐谱（该音乐是孙女明明拉的小提琴，再由美璐钢琴伴奏，多有意义啊！）是父亲生前最喜欢唱的歌曲，她说：“父亲喜欢唱歌，他高兴时唱，不开心时也唱，是唱给自己听的。他喜欢唱，尤其是最后的两句‘我要我要追寻，追寻那无限的深情，追寻那永远的光明’。”彬，这首由许建吾作词、刘雪庵作曲的《追寻》：“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一片深情，紧紧封锁着我的心；一线光明，时时照耀着我的心。我哪能忍得住哟，我哪能再等待哟。我要，我要追寻，追寻那无尽的深情，追寻那永远的光明。”我想，曲中歌词对你是心有同感，亦是你内心深处的追寻！不过，你要做的事你已做了，你应该做的事你也做了，你能做的事你也做了，而且也用心地尽力做得很好，你可说今生无愧亦无憾！你要“追寻”的都已“追寻”到，应惬意而释怀了！

修仔十天的假期很快结束，二十八日中午饭后他匆忙地回美国了。美璐和我则继续另一段广州、香港和澳门三处的繁忙行程了。

淑珍

二○一七年五月

新泽西州

二 广州市苏美璐画展

彬：

首先我跟你说说我们广州之行的经过吧。蔡澜先生在广州芳村信义会馆，替美璐筹备了一个为期二十日的画展。我们提早一日便和蔡先生一同去广州，并入住于广州市近江边风景最美丽的白天鹅宾馆。

画展的主题为“苏美璐笔下的蔡澜”，是展出美璐在蔡澜先生书中画的部分插画。

开幕当天，上午和蔡先生会合后即转往画展现场，只见很多工作人员正忙着布置，有一百多幅插画已排列整齐地挂在墙上，室内还放置了一部大型的新式印刷机，可把插图完整地印在T恤上，供喜爱者随意选择购买。

蔡先生交游广阔，下午三点开始，客人便联袂陆续到来参观。那日，袁美芳、陈荣波、吴火有、黄百连四人特意远道前来，本拟参与开幕仪式，怎料我把开幕时间弄错了，他们只能改在第二日才到信义会馆观画。

画展的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餐后即约在信义会馆门前集合。我觉得他们这日来，反而是最适合看画的时候，不像开幕那日，宾客挤迫一堂不能随意走动看画。看完画后，细心的蔡先生已安排司机张先生带领我们到广州四处观光，又品尝传统特色美食和欣赏粤剧表演。而傍晚美璐要接受广州传媒的专访，张先生则驾车送我们各自回酒店休息。到第四日，也是停留广州市的最后一日，我们一早收拾好行李，和美璐吃过早餐后，张先生便驾车接我们六人前往东莞市，赶赴滘江滨路水乡美食城“佳佳美”老板娘的约会。

“佳佳美”的老板娘，真是一位能干的奇女子，外形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村妇。她的丈夫早年便过身了，她除了带大一对儿女外，生意还经营得甚为出色。儿女长大后，有乖巧的他们帮手营业，不断地把各处食肆生意扩大，各类食品也做得更是出色，是当地驰名的食肆之一。

据蔡先生说，在当地他们可说富甲一方，但他们一家却毫无富人态度骄傲的陋习，真是很难得。

认识她是由蔡先生介绍，那日美璐画展开幕时，她盛装出席（友人笑说她娶儿媳妇时亦没有这样刻意打扮），在会场中也坐了大半日。她是蔡澜先生出品食物的合伙人，蔡先生淘宝网店中“蔡澜的花花世界”售卖的各种“抱抱食品”，全部交与她帮忙制作。我们这次的聚会，也是蔡先生那日代为相约安排。

中午时分，我们便到东莞滘江滨路水乡美食城，那是“佳佳美”老板娘其中一间大食肆。她早留下一个大厢房等待我们，不久，热腾腾地道可口的餸菜一道道地摆满了一大桌子，有驰名的招牌菜卤水鱼头、乳鸽、炖水鸭、焗禾虫、白切走地鸡、榄角蒸鱼、蟹粥、药膳炖白鳝煲、特色炒饭，因知荣波是食素之人，更多添了豆腐煲、罗汉斋菜、清炒时菜、眉豆蒸糕……还有两款是自家厂中出品，驰名海外与别家不同的滘江咸甜粽子。

彬，你看看菜名也很羡慕吧！“佳佳美”的老板娘与我们只是骤面相识，竟然能如此热情招待，是否亦会觉得很奇怪？我想，她对我们并不是想图什么利益，她已是富有人家，金钱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一回事，当然亦因有蔡澜先生介绍的关系，主要是她心里羡慕我们。她欣赏我有一个画画这样出色的女儿美璐，也知道美芳他们都是做老师的读书人。从她口中常谦说自己读书不多，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人来看，可想而知她是多么喜欢有文化的朋友，所以一下子便跟我们相熟了，人情味浓厚得像对老朋友一样。

饭后，还带我们参观她的食品制造处，是一个很有规模而整洁的大工厂。然后再转到食品门市部，热情好客的她给我们试食着各式美食，并送给我们每人几大袋，弄得我们有点不好意思，真多谢他们的热忱款待。

我的出生地是广东省东莞的大宁村，会在回程的途中经过，美璐提议司机顺道带我们前往寻找。行不远便真的找到大宁村了。母亲家乡的“谭氏大宗祠”就在眼前，是一幢很大的家族宗祠，祠堂大门的两旁有一副对联，写着“琴鸣莞水家声远，德播宁溪世泽长”，而横批则写着“谭氏大宗祠”五个大字。大门原本是关闭的，幸运的是刚好碰上负责打扫的阿姨开门入祠上香，我们正好尾随入内。美璐和我上香添过香油后，各人逐一参看墙上沿壁挂着的谭姓先祖历代画像简介。凑巧陈万雄的母亲与我母亲同属东莞大宁同乡，他影印了一份由萧国健先生写的《东莞历史研究论集》著作中写及“广东东莞大宁谭氏源流及其发展”的影印本给我，因此得知谭氏先贤择居大宁村之事迹。

先祖唯月公于宋绍兴四年应举，为东莞县令，退隐后择大宁乡定居，遂成为居大宁村谭姓始祖，后历元、明、清三朝，子孙繁衍，名贤辈出，为官者众，至今已历二十六代。

村分东、南、西、北四方，以“更楼”为中心，后代子孙很多仍聚居此地，难怪此谭氏大宗祠如此鼎盛。

至于我家王氏一族是否仍保留有宗祠，我全无所知，亦没有亲人告诉我；若有的话，想必亦在附近吧。因时已近黄昏，我们不能停留太久了，张先生要赶车，直接送我们回香港了，广州之行圆满结束。下一站是澳门、龙华茶楼、美璐的书画展。

淑珍

二○一七年五月

新泽西州

三 澳门与龙华茶楼

彬：

这是我居港两个月足迹回顾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广州回港休息了一日，美璐在澳门龙华茶楼为期两星期的画展开幕了。这次展出的画是《珍收百味集》书中的一百二十幅原插图，是继香港后的第二次展出，所有筹办事情亦全赖蔡先生替我们着意安排。

那天一早我和美璐又起程去澳门。蔡先生的司机接我们与蔡先生会合后，便一同去港澳码头吃早餐，然后乘渡轮往澳门，并入住氹仔最新的巴黎人酒店。

随后抵达龙华茶楼后，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即见熟悉的插画一幅一幅地带着我们往楼上去，工作人员已把全部插画分先后顺序排列整齐地挂在墙上。龙华茶楼是一幢旧式属政府保护文物的罕见茶楼，亦可说是澳门另类的“艺术展览馆”，茶客可以一边品尝香茶，嚼食点心，一边亦可悠然自得地观赏各类艺术品，实一赏心乐事。十多年前美璐和沙佛也曾在此处开过画展，反应亦不错。何老板见我们到来，即趋前如以往一般的热情跟我们打招呼，《珍收百味集》书中插图的澳门龙华茶楼何老板真人现身了。

画展因有蔡先生的推介，近中午时分，澳门各传媒即纷纷而至，场面热闹。采访的或来拍摄照片的，一大群人都非常忙碌，也有很多茶客实时在现场购买了《珍收百味集》书或大画册要求我们签名。

这几日蔡先生不停地在广州、北京、香港、澳门等地四处奔走，想亦是很疲倦，但他只是下午回酒店略为休息后，晚上又约了数位澳门友人兴高采烈地与我们一起晚宴。他像有永远用不完的充沛体力，年纪比我还大两岁，精神尚能如年轻人一样，真令我佩服。

画展的第二天，蔡先生一早约了居住于澳门氹仔的朋友Carmen，去营地街街市楼上的摊档食肆进食早餐，然后，我们又一同去龙华茶楼。这一天我们改坐澳门九人座位的旅游车了，因方便稍后袁美芳、何德琦、陈荣波、吴火有、黄百连、阮少卿六位同学参观完画展后一同去澳门各地游览，真多谢蔡先生事事照顾周全。

他们六位同学一早由香港乘坐喷射飞航船抵达澳门了，其实这些插画在香港长春社开画展时他们早已看过，他们的到来，主要是凑热闹，向美璐道贺及特意来澳门陪伴我而已。这种少见的画展场地，展出地点在传统怀旧茶楼闹市中，与我书中插图的旧日情怀甚为符合，看后，也许令他们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我们在澳门生活了近二十年，什么地方都是很熟悉的。记得迁居澳门初期，在早期的十年当中，我们都是生活于物价低廉、生活舒适、悠闲宁静的环境。自澳门回归祖国后，澳门特区政府才开始着意向外开放发展，人民生活也开始改变了，楼宇渐涨价，而生活指数也提高了，后更一日千里地急速变化起来。

更想不到，从二○一一年到五年后的今天，澳门变化更大，一片繁华景象，人口稠密，道路挤迫的情况与此前截然不同，更非我们想象得到。幸好沿途有车跟随，还有熟悉环境的司机带路，驾车送我们到各处去，否则真是举步维艰，也不知何时才到路环。

沿着市区十六浦大马路往氹仔方向行，过澳凼大桥之后首先便抵达氹仔菩提园。入园参观后，大家转往大雄宝殿的千手观音堂，在我父母灵前鞠躬致敬。之后转往氹仔市区，在卖手信的官也街徘徊一会儿后便驾车去路环了。

途中只见竖立在金光大道两旁，金光闪闪、形形色色、光彩夺目的娱乐场所较以前更增加了多间，那处本是我俩经常去晨练的好地方，也位于我们旧居所的附近，现在连马路两边怎样通过、如何行走我也弄不清楚了，只觉到处都是挤拥人群和繁多车辆，眼花缭乱，真有点不习惯。

路环一带却没有多大变动，还是一样环境宁静、风景优雅、空气清新、车辆稀少，人口密度较低，这固然因地势倾斜关系，发展不易，故原貌暂时得以保存。此处除物价跟外面一样高涨外，其他的与五年前差不多，仍是澳门居住的好环境，可惜交通不大方便。

沿着海边行驶，很快便抵达黑沙环了，是名副其实的天然遍地黑沙，只见滔滔不绝的海浪拍打在岸边，远观一望无际的海景，令人心旷神怡。一下车，便见美芳像孩童般赤足向海边奔走踏浪而去，火有夫妇则沿着两旁高耸树林，手牵手地在林中漫步，多浪漫啊！美璐着意找寻心仪的地点绘画，余下的我们围坐一起闲聊，若偶能远离尘嚣喧闹地、毫无拘束地、舒适写意地放松一下，多好啊！实人生一大赏心乐事。这种写意无拘束的生活方式，也是你最欣赏、最羡慕、最喜欢的。

美璐本打算做东请他们在葡国花园餐厅吃晚饭，但他们却客气地抢着结账，盛情难却，美璐只得让他们请客了。

回程后美璐去市政厅玫瑰圣母堂听演唱会，他们六位陪我在市政厅看圣诞灯饰。澳门灯光灿烂的圣诞夜景真的很美，何德琦和阮少卿二人拍摄了很多照片，之后司机送他们到港澳码头回香港了。翌日上午，我和美璐在酒店附近游览了一会儿后便也乘船回香港了。

还有三日，美璐便要回苏格兰了，这几天她每日仍不停地陪着我到各处去。星期日她宴请了四舅母一家、六舅父夫妇、七舅父夫妇等人在彩云轩食晚饭。第二日，陈万雄夫妇请我和美璐在奥海城的糖心轩食晚饭。美璐还约了天地图书的编辑吴惠芬小姐及设计师倪鹭露小姐，商量出版《往食只能回味》一事，也是很忙碌的，她三个星期的香港旅程很快过去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也要回美国了。这段日子，在美芳、火有、百连、少卿等同学不断陪同下，除经常一同聚餐外，还相约去尖沙咀观看圣诞灯饰及香港夜景，与各同学的宴会也排得密麻麻的。

彬，二○一二年，十多位同学也曾在金满庭设宴补祝你的八十大寿，那日你还很高兴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我想你一定记得。

彬，这两个月，我可算饮食频繁，去的地方也多，大大小小的宴会，我也数不清了。我并不是一个嗜食的人，近期胃口一直不好，面对这些丰富美食，感觉上真有点浪费！他们对我的心意，我是感受到的，对他们的关怀与爱护，我谨致以衷心感谢！

筵席间每见有你喜爱的食物，总幻想着与你同在一起，你仍坐在我身旁，多么希望这次有你同行，一起游玩、一同进食，那多么好！我想，你若看见那么多合你胃口的美食，一定会很高兴的。

十二月二十九日，我回美国了。那天，香港天气出奇地寒冷，一大早，吕振基、杜佩凤便驾车送我到机场，甫抵达机场，陆续便见陈荣开、黎明钊、谭仲琴等人先后而至，而何德琦、袁美芳、吴火有、黄百连、陈荣波、阮少卿各位同学，特意佩戴着我送给他们的手织颈巾来机场送行。他们一大群人在寒冷天气下，一大早来机场送我，此情此景，令我深深感动！也忆念起，以往每一次都是有你陪伴同行，而今形单影只，只得孤独一人，与众人闸口挥手道别时，霎时感触，那一刻我终于哭了！

彬，这三封合计超过六千字的长信，你得慢慢细看了，就此搁笔，下次再聊，祝好！

淑珍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八日

新泽西州